幾乎全世界的華人,都很重視子女的教育。對孩子們會不會說華語、讀華文也十分在意。在華人繲高漯F南亞國家中,學華語的情形更是相當普遍。但是,誰來教呢?
有當地土生土長的華人,有來自大陸和台灣、香港的中國傳教士、中文系高材生,還有非科班出身、但卻通曉華語的人士……。
張南儀,家住台灣台南市,一九六○年生,她目前是菲律賓天主教崇德學校的華語教師。去年七月,她透過教會安排來到馬尼拉教書,親身體驗僑教生涯的甜酸苦辣,且聽她怎麼說……
從下定決心到上飛機,總共才一個月的時間。
向父親大人稟告並徵求同意時,我心裡七上八下地說:「到菲律賓教華語,薪水並不是很高,生活也可能很苦,可是,可是我想去看看!」那時我自覺在台灣的工作有了瓶頸,正好教會有這個機會,可以讓我出國看看,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既然你想去,就去吧!」
我可沒想到父親大人有這麼好的反應,頓時深受鼓舞。原先我也曾顧慮,自己學的是商業設計,根本不是科班出身。但是繼而一想,教華僑學校,以我的程度應該可以過關。我也和曾到菲律賓教書的老師談過,他們說:「只要願意來就行了!」
我仗著以前跟著教會在山地堛A務的「資歷」,和教友的身分得到了這個工作,飛到了菲律賓的馬尼拉。
菲律賓最早的華僑學校——小呂宋中西學校,是在一八九九年設立的。當時學校以私塾形式設在領事館內。在一九四六年菲島光復十多年間,是菲島僑校的黃金時代。據統計,那時僑校達一百六十五所,學生人數在六萬人左右,華文教師約二千餘人。
過去華文學校的設立是為了教育華人的下一代,傳授中華文化,教學生愛祖國,但這卻「傷害」了僑居國政府的尊嚴,二次大戰後,東南亞各殖民國家獨立了,便紛紛嚴格限制華文學校的創設。

各組找出課文裏有『』和『』部首的字來」,張南儀利用遊戲比賽的方式,教學生認字,效果挺不錯呢。(王煒昶 蕭容慧整理 張南儀口述)
發展困難重重
一九七六年度開始,菲國全面推行教育菲化。華校在英文課程外,每天只可上二小時華文,從此華文成為「附屬」科目。
這個制度帶來的影響是:一些經費有困難的僑校陸續停辦;有些教育工作者眼看僑校前途黯淡,紛紛改行,師資缺乏便成為目前僑校最大的難題。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飄洋過海來教書「傳教」的。
崇德中學是一所天主教學校,掌舵的是楊博德神父,老師們都習慣叫他「Father」,而非校長。發音還有個特別的腔調「法——德」,聽來很親切。
神父告訴我,天主教很早就傳至菲律賓,但當時中國傳教士不多,直到二次大戰後才有人從大陸到此向中國人傳教。然而光是教會很難達到傳教目的,除非有學校「攜手搭配」;於是中國神父在馬尼拉陸續成立了幾所學校。
雖然推行教育菲化後,僑校發展受阻,但教會學校卻能在穩定中求發展。
崇德是一九六三年從幼稚園和小學一年級起步的,現在有幼稚園、小學和中學部。當年學生只有一九二位,現在已增至三千三百多人;而教職員也從開天闢地的九位變成二百人左右。
這堛瑣ル芚握j部分是華人,也有少數純菲律賓人。學校為了方便兄弟姐妹在同一校就讀,減少家長接送的麻煩,採男女合校的政策。因為僧多粥少,招生時以天主教徒優先。

貼有「禁區通行證」的天主教崇德學校校車身負重責大任,每天接送小朋友上下學。
為子女闖「禁區」
此地華人很重視子女教育。我們學校靠近總統府,是有名的示威區,治安比較亂;現在更被列為禁區,普通車輛不能隨意出入。家長們為了讓孩子到此就讀,不辭辛苦,打老遠開車送他們上下學,車上也都申請了特別准許的通行證。其他小朋友就坐校車,每天十幾輛校車浩浩盪盪地來來往往。
來回奔波的目的,為的是讓子女接受較好的華文教育。可是根據菲國政府規定,僑校一天只能安排二小時華文課,時數不多。對我這個剛出道的華文老師來說,真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困擾。
在教華語的老師中,不少是菲籍華人,其他則來自大陸、香港或台灣。
我被指派教中一和中四(相當於我國的高一),上課的教材和台灣國中的國文類似,但它是由「菲華校總」統一編寫的。通常老師們或多或少會額外編寫、補充教材,加入倫理或歷史的課程。
我作過一個非正式統計,孩子們比較喜歡像「荷塘月色」、「背影」之類的散文,和古詩詞、新詩等。
由於學生們大部分接受英文教育,數學、理化等學科也都以英文講授,華語對他們而言,還真的像「外國話」。有些學生家媮艙婸y,課外練習的機會多一點,上華文課較不吃力;家中講福建話或菲語的同學就比較累,上課經常是「鴨子聽雷」。

學生長得如此魁梧、高大,張老師只「敢」用「愛的教育」。(王煒昶 蕭容慧整理 張南儀口述)
狗嘴裝金牙?
有回課文提到一隻狗的齒牙發光,我點了一個看來不太專心的學生起來,問他「狗嘴堿O不是裝了金牙?」他想都不想就點頭稱是。
唉,其實有些人上課之所以不專心,是因為聽不懂;有的甚至需要同學的翻譯,才知道老師在講些什麼。所以我通常允許上課可以不太安靜。
上課時我儘量用華語教學,但碰到溝通不了的,還是用英語解釋,這時往往一點就通了。因此我準備教材時得勤查中英文字典,在台灣念書都還沒這麼用功呢!
環境因素之外,缺乏學習動機也是造成學生說不好華語的原因之一。部分學生認為學華語只是多學一國語文,跟現實生活和需要無關(升學考試不考),因此學起來不夠認真、積極。這點常會讓老師產生無力感。
通常理想的情況,當然是使學生能通中、英、菲語,但很難做到。我們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他們除了專攻英、菲語外,不要放棄學習華文華語。
我發現喜歡唱華語流行歌曲、常看華語錄影帶的同學,通常華語講的較流利。像古裝劇、歌仔戲他們都挺有興趣的。我有個女學生就是因為喜歡影星秦祥林,為了看他的電影、報導而拚命學華文,就此打下基礎。

這是菲律賓中小學採行的華文教材。(王煒昶 蕭容慧整理 張南儀口述)
懸起胡蘿蔔
應該怎麼激發孩子學習的意願和興趣呢?這是我剛到菲律賓最常思考的問題。
這堥洏峈滷虴魖O舊換新的速度較慢,因此老師們必須找資料編寫新的內容,才能吸引學生。但是因菲國這方面資料來源有限,很多老師都托友人從台灣「補給」教材或教案。我帶了一些以前搜集的東西,沒想到救了急。
讓孩子喜歡學華語,還得懸根「胡蘿蔔」在前頭,才能引誘他們前進,所以上課時必須動點腦筋,變變花樣才行。
說故事是一個好點子。我說:有一家木材行生意不好,最後倒店了。老闆跑去算命,算命的說:「店名叫『森林材木行』,木越來越少,當然店會開不下去!」學生對這幾字就記得很牢。
學生對中國成語最頭痛,「每下愈況」、「虛與委蛇」啦,常常會出現不同的排列組合,我常把幾個成語拆開,然後放在一起讓他們分組比賽去拼湊,有了競爭,他們學得很快。
孩子們很可愛,一旦學會了,就會想盡辦法「秀」出來。學生們對單身的女老師最愛問:「有沒有男朋友啊?」我很少直接回答這問題。有一天,一個女生終於改弦易轍,她問我:「老師,如果碰到一個讓你『刻骨銘心』的男人,怎麼辦?」

聖誕節前的教室佈置比賽,讓學生挖空心思、互打擂台。(王煒昶 蕭容慧整理 張南儀口述)
老師,吾亦愛汝!
上了林覺民「與妻訣別書」之後,他們對其中一句「吾亦愛汝」的印象很好。以後凡是老師做了讓他們高興的事,就會來這麼一句。只要我取消臨時測驗,學生就會字正腔圓開心地對我說:「老師,吾亦愛汝!」或是「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的英文名字叫「Theresa」,學生都知道。有回我教一個俄文翻譯成中文的課文,講的是一隻狗「鐵來沙」的故事。上課時我沒有意會過來,下課後,學生很得意地跑來告訴我:「老師、老師,你知道鐵來沙的英文名字叫什麼嗎?」只有這時候,他們最能體會中英對照的樂趣。
學校還有閱報課。有的老師直接拿英文報和華文報讓學生比對,我則喜歡用遊戲的方式來吸引他們。
有時我剪下標題,叫學生去配對本文,並要他們說出大概的內容,或提出心得感想;偶爾我會找個事件讓同學當記者報導給觀眾聽。
我在台灣蒐集一些有關民俗節慶的資料也派上用場,他們聽元宵猜燈謎、中秋吃月餅的中國習俗時,反應往往很熱烈。

在異國寄居的日子,小狗狗是最好的玩伴。(王煒昶 蕭容慧整理 張南儀口述)
他們喜歡遊戲
在學習上,孩子們經常出錯的地方不外乎生字部首寫反了、搞不清英翻中的譯名、記不起各朝年代的名號啦;有些在家講方言的同學,常常會把「我去上班」寫成「我去做工」,「我是家中年紀最小的」寫成「我是家中最幼的」……。
他們也不易分辨「乖」和「乘」這些字形相似的字。我告訴他們:爸媽稱讚小朋友很乖,而小朋友年紀小,是不長「鬍子」的。這下子,他們印象深刻多了。不久考試出這個改錯題,大家都答對了,我心裡也挺得意的。
考試我會不按牌理出牌,有一次我要學生畫出元曲「天淨沙」的意境,是為了激發他們的想像力。有些人不見得會背,卻畫得出古道、瘦馬、枯樹和昏鴉。孩子們也挺喜歡這種有彈性的考試方式。
他們最怕我考是非題了,覺得充滿了可怕的陷阱。
像有次出一題:「孤舟蓑笠翁」是因老人怕下雨,所以撐雨傘,對不對?學生碰到這種題目都很頭痛。同樣是不甚瞭解,聰明點的同學對這種沒看過的題目就打叉。反正,常把他們搞得胡里胡塗的。
教學時偶爾會碰到一些小困難。
菲律賓是熱帶國家,沒有四季變化。學生們對「雪」根本沒有概念。我拿圖片給大家看,問他們雪像什麼?有人說白雲、有人說頭皮、有人說「ice cream」。

張南儀和同事合照,衣領上的徽章點出她們來自同所學校。(王煒昶 蕭容慧整理 張南儀口述)
不解「失根的蘭花」
讀到「失根的蘭花」,學生們不了解老一輩的人為什麼一心一意想歸返故鄉。他們在這堨耵齱A跟著電視上的美國歌星尖叫、大跳狄斯可,對這種課文有接受上的困難。這時我得從歷史的角度分析給他們聽。
如果學生喜歡你,就會想辦法拼湊一個完整的句子和你溝通,無形之中,華語就會進步。有時表達不出來,他們會以英文、福建話或比劃動作來輔助。
我希望在生活上對他們有所幫助,因此必須先做到讓他們覺得「這個老師很不錯,可以喜歡她」,所以盡可能使出渾身解數。他們正值青春期,對男女交友的話題非常有興趣,我常灌輸同學比較正確的交友之道和態度。我也常在教「我的母親」、「背影」這些課文時,跟他們聊聊中國的倫理思想。
他們的人際關係有了衝突,我也會談談中國人「退一步海闊天空」的生活哲學。在這個時候,我就覺得很能發揮華文老師的特質和本色。
由於我是單身前來,在此地沒有家庭和親友,所以把大部分的時間和心力放在學生身上,跟他們一起畫壁報、辦活動,漸漸地,男生願意跟我訴苦、女孩也對我說起悄悄話來……。

年輕一代的華人,不太能瞭解「失根的蘭花」一文中所描述流浪異地的悲涼。(王煒昶 蕭容慧整理 張南儀口述)
走與留,兩難
這裡的學生們也挺會看臉色的,有時看我進教室時心情不佳、臉色不對,他們會說笑話、扮鬼臉逗我開心,有的女生會突然恭祝我「生日快樂」,雖然那天並不是我生日。逢年過節,孩子們會問我有沒有計畫,或邀我到家裏一起慶祝。這些,都讓我覺得很溫馨。
當初最擔心生活的適應問題,來了之後才發現不如想像中可怕。我住在神父安排的宿舍,生活起居有人照料,不必洗衣、燒飯、做家事。出門也有工人陪伴,沒有安全的威脅。一般說來,心情都還不錯。
工作快要一年了,看到學校華語老師如過客般又走了一批,內心很多感慨。不能否認的是,雖然學校重視華語教學,但在主觀和客觀條件的限制下,華語老師很難有完全發揮的機會。但是,我也覺得自己一點一滴的努力開始有了回饋,雖然來得比較慢。
離滿約的日子還有一年多,之後,我究竟是留下繼續教?或是返國進修再回去教呢?或是……,這是我目前最大的難題啊。

一個人的時候,張南儀常會想想未來該走什麼路?!(王煒昶 蕭容慧整理 張南儀口述)

華文真不容易念通啊!」瞧小女生凝重的神情,就可知一二。(王煒昶 蕭容慧整理 張南儀口述)

由於學校發展快,校地卻有限,崇德只好把籃球場設在大廈底樓。學生在「陽春體育場」仍然玩得很樂。(王煒昶 蕭容慧整理 張南儀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