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原住民「姓名條例修正案」通過,十年多來,總人口數達46萬的原住民,不到一千人恢復原名,堪稱比每年翩翩飛來渡冬的黑面琵鷺還珍希。
究竟是什麼樣的因素,讓原住民在法令開放後,並未改回祖先給予的名字?為了探索原因,原住民導演馬躍•比吼(Mayaw Biho),帶著錄影機,展開10年跟拍,並藉著一場又一場的部落、校園討論會,為復名運動不間斷地努力,希望藉著今年全民換發新身份證的最佳時機,為復名運動展開最重要的一擊。
2006年1月18日,74歲的薩沐煥•卡映(Samuhan Kaing)與妻子碧瑤•德沸(Pisu Tefi′)在兒子的扶持下,來到基隆市中正區戶政事務所,為三代8人恢復傳統名字。薩沐煥家族的族譜可以上溯9代,分枝眾多。
對於阿美族的薩沐煥而言,他兒子畢靈•薩沐煥(Philing Samuhan)的名後,冠上的是他的名,而他的孫子以祖父薩沐煥的名為名,後面再冠以父親的名,因此叫做薩沐煥•畢靈(Samuhan Philing)。
「我的名字是爸爸、媽媽給的,不能更改。當時國民政府叫我們改名,就好像那個原住民已經死掉了;而且使用漢名,老人家的名字就無法流傳下來了,」薩沐煥表示,阿美族沒有姓,他們習慣使用長輩的名為名,後面再冠上父親或母親的名字,代表生命的延續,他們沒有姓。

十多年來原住民導演馬躍•比吼(中)扛著錄影機,深入部落,探索原住民「復名」的現況。
請問貴「姓」?
馬躍的工作伙伴,在事前發佈新聞稿的「籐文化協會」執行長該映•犁百•辛系(Kaing Lipay Sinsi)記得,當她和媽媽掃墓時,就曾經指著墓碑上的漢名問媽媽那是誰,因為在他們的生活中,一直都以傳統姓名互相稱呼。
馬躍•比吼,漢名彭世生,父親湖南人,母親阿美族人(註),從小在花蓮的春日部落長大。千禧年之前,馬躍還不能自稱是一位原住民,依照當時內政部的認定,原住民必須具有100﹪的原住民血統才能取得身份,之後才改為只要父母一方為原住民,就可以取得身份。在國外,有的國家甚至只要有八分之一的血統就可以認定。
為了恢復自己原住民的身份,馬躍還得先幫母親恢復戶籍上的原住民身份,因為過去政府「德政」,原住民女子嫁給漢人之後,她的身份將得以「升級」變成漢人,原住民身份自動消失。
「這根本是一種滅族行動,」馬躍不以為然的表示。
做為家中唯一的男子,馬躍一直覺得阿美族母親的能力高於父親,但是在社經地位卻屬於弱勢;加上在原住民部落的生長經驗,讓他選擇了「原住民」身份的認同。
對於兒子改了名後,自己就要「絕後」的彭爸爸,完全無法接受兒子的行為,然而馬躍在與父親溝通3次不成之後,還是毅然地領取寫有「馬躍•比吼」的身份證。

74歲的薩沐煥•卡映與妻子,在兩個兒子的陪伴下,為一家8口人恢復原名。
認同只一個?
原住民名字的改變始於1946年台灣光復後,內政部頒佈《修正台灣省人民回復原有姓名辦法》,規定原住民在3個月內必須全部改為漢名。目前五、六十歲的老人,他們大半輩子幾乎都以漢名為伴,「叫他們改回原名,彷彿宣判他們過去一生的錯,那是二度傷害,」馬躍表示,因此,馬躍推動復名運動的主要目標設定為40歲以下的原住民。
但是對於政治人物、文化領袖等指標性人物,馬躍就難免有微詞。
「現任10位原住民立委,沒有一個改回原名,原住民新聞台只有2個人恢復原名,原民會上下也只有5個人改回自己的名字。」
已經使用漢名多年的原住民,很自然的對內使用原住民姓名,對外就用漢名,遊走於兩種稱謂之間。
東華大學民族發展所所長孫大川認為,「名字不等於認同,一個人的名字本來就不只一個,對於孫大川這樣美的名字,我為什麼要丟掉?」因此他選擇原漢姓名並用。
復名之後的原住民,得有一段向朋友解釋的適應期。例如第一位改回原名的前立法委員高天來,在改回馬賴•古麥那一年的選舉,陌生的新名字使得他落選,現在倒是所有人都已習慣叫他馬賴了。
長期研究原住民名字的政治大學民族學系講師王雅萍認為,對於原住民而言,民族正名既已獲得認同,族群悲情已有了出口,至於個人,為了避免復名後增添困擾,甚至遭受歧視,選擇不恢復原名是可以理解的。

小小一枚印章放入9個字,最後的「拉拉庫斯」為氏族名稱。
復名路迢迢
除了批判,馬躍也藉著鏡頭,深入部落,探究究竟是怎樣的原因,讓恢復名字的原住民人數始終那麼稀少。
1995年姓名條例修正案通過以來,這10年,46萬的原住民,只有899名(至2005年12月之統計數字)恢復原名,其中還有47位又改回漢名。
數字反映的是,大環境對於原住民的身份依然不夠友善,首先是行政程序上的繁瑣與不尊重。
在馬躍的紀錄片中,儘管恢復姓名條例中註明:原住民恢復姓名無須付費,但是多數的基層公務員卻依然依照一般「改名」的方式,向原住民收取10元費用;在原住民表示抗議時,還有公務員以「這錢又不是收到我的口袋」不耐地回答。更甚的,有人竟出言譏諷,認為現在的原住民享受各種升學、就業等優惠,佔盡了一切便宜。
而恢復姓名也必須比照改名規則,有3個工作天的身份調查,往往得跑上3趟才能領到新的身份證。
「我們是『恢復姓名』,不是『改名』,」馬躍指出。當初國民政府一道令下,原住民根本沒得選擇就被迫改名,還有許多人被戶政人員取了「謝路人」、「江那個」、「蔡小鳥」這樣戲謔的名字;更多家人、氏族在急迫中,來不及聯絡外地的親人,結果父子兄弟的姓氏完全不同;還有血緣親近卻漢姓不同的族人,在外地相識相戀之後,回到部落才發現同屬一家人而不能通婚。
「種種荒謬和辛酸我們都默默承受了,如今要恢復名字,卻又多方刁難,很多人根本在跑了第一次之後,就放棄恢復名字了。」馬躍指出,他不斷發起百人恢復姓名的活動,希望內政部能提供單一窗口,一次完成身份證、駕照、健保卡等所有證件恢復姓名的服務,可惜至今未果。
「我花了4年時間,才將所有文件證明統統改回原名,」早在第一時間就全家復名的該映媽媽表示。

為了方便戶政人員,薩沐煥體貼地作了一張原漢姓氏對照表。
你是哪一國人?
而恢復原名之後呢?有人高興的歡呼「今天我重生了!」但是卻有一位老師恢復原名之後,引來家長質疑,一開始誤會老師是外國人,在知道那串拼音是原住民姓名後,竟然告訴學校「我不希望孩子給『蕃仔』教。」
除了手續繁瑣,許多應該與復名運動配套的措施也姍姍來遲。例如相當重要的英文拼音對照標準,一直到今年初,原民會才委託政治大學民族學系開始進行整理。在這之前,像是原住民裡相當普遍的瓦歷斯•諾幹,不僅中文翻譯多款,連羅馬拼音也各有不同的版本。
其他還有許多說起也令人十分氣結的問題,像是戶政機關的電腦姓名欄位只限6個字(還是漢人的體系),名字音譯超過6個漢字的身份證只能手寫,在戶籍謄本上則會出現一個「見記事欄」的「怪名字」。這樣6個字的電腦欄位限制,一直到去年底才更改為可以容納15個字的欄位。
今年全民換發新的身份證,格式終於作出了修正,以橫式欄位兼顧原住民名字羅馬拼音的書寫,馬躍希望這會是一個契機,有助於原住民恢復姓名。
「從1946年至今,50年過去了,已經有兩代人即將習慣漢名,再不快一點,原住民的姓名就要消失了。」持續在部落工作的馬躍,近來頻頻召開記者會,同時與政府合作,由他所拍攝的恢復原名廣告,也正在電視上播出。
台灣各族原住民的命名方式與漢人迥異,例如鄒族根本沒有姓,名字後接的是家族名,之後再加出生地。泰雅族的名字後面加的是父親的名,也沒有姓。而達悟族的姓名一生會改3次,未結婚時,在名字前加上「施」,例如達悟族作家施努來;而在他生了孩子之後,得改為「夏曼」,後面接長子的名(藍波安),就和漢人稱「孩子的爹」一樣的意思;未來當了祖父之後,則要改為「夏本」,後面接長孫的名。
不同的命名方式,開啟著不同文化的宇宙層次,是一個民族的代表符碼,讓孩子藉著名字與祖先如珠鍊般串起來。
「恢復原名,並不是身份證上改變了就完成,更重要的漢人能夠接受這樣的轉換,在生活上承認並接納原住民的不同,讓台灣的多元,從名字開始。」為復名運動工作多年的馬躍,希望未來的日子,原住民和漢人朋友,都能自信、自然地喊出原住民的名字。
註:阿美族,來自台東一帶卑南族人對台東阿美族人的稱呼,意思是北邊的人;至於花蓮被普遍稱作阿美族的原住民,則一直以「邦榨」自稱。恢復族名也是馬躍未來的工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