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神颱風挾帶豪雨過境,在基隆傳出了十五位一貫道信徒因一心禮佛,不願撤離地下室而慘遭溺斃的意外。離基隆不遠的萬里北基新城,七十多歲的一貫道講師兼書法家何延泰,則緩緩述說著他傳奇而顛沛的一生。
在陰冷的初冬季節,推開何延泰獨居的公寓,只見前陽台鐵窗欄杆上橫豎晾著十來枝粗細不等的毛筆,殘餘的墨汁順著白牆流下,形成一道道細細的墨河。霉漬斑斑的天花板、用宣紙糊遮著的冷氣窗口,和老舊斑駁的地板,似乎說明了主人生活的艱困。廳堂內一無長物,只有一張鋪著黑塑膠墊的大書桌,一台電視,以及堆積如山的長條字幅,牆上的掛軸龍飛鳳舞、筆力萬鈞,看得出蝸居在此的老書法家功力深厚。
「復國島」歲月
今年七十六歲的何延泰,有著山東人慣見的清健體型,不僅耳聰目明,穿針引線易如反掌,講起話來更是中氣十足,激動起來還不時擊打著桌面。長年不離手的白長壽薰黃了他的手指,散置在客廳的香吉士柳橙汁鐵罐則透露出老先生的一點癖好。何延泰不串門、不運動、不讀書,身為一貫道講師,也不打坐念經。對他來說,書法就是最好的修身養性之道,讓他從中參悟了「天人合一」的要旨。
出身軍旅的何延泰,如何無師自通,自創「何體」?又為何身懷筆墨絕學卻生活困頓?何延泰的書法傳奇背後,有著濃濃的時代悲劇陰影。
民國三十一年,年僅十七歲的何延泰,眼見山東家鄉夾在國軍、共軍及日軍三方混戰中幾無寧日,於是和幾位志同道合的同學約好,一起到後方的安徽省去讀書。不久蔣委員長號召「十萬青年十萬軍」,何延泰就投筆從戎,成為青年軍第一期學員。
身為抗日青年軍,何延泰沒有太多機會與敵軍交手;倒是抗戰勝利、青年軍紛紛返鄉復員後,仍然留在軍中的何延泰進了國防部「戡亂建國工作總隊」,成為打八路的急先鋒。一路打,一路退,最後在黃杰將軍率領下,翻過廣西邊界陡峭險惡、瘴癘遍地的十萬大山,進入越南境內。
當時越南還是法國的殖民地,這支三萬人的軍隊被當成俘虜,監禁在越南復國島集中營裡,度過了一千多個慘澹的日子。經過多番國際協調交涉,直到民國四十二年,才被蔣介石總統接來台灣。
受騙上當誤半生
到了台灣,何延泰的際遇並未好轉。何延泰在留越軍官團中已晉身少校指導官,還以一百二十七的高智商備受重視,但到台灣體檢時,卻被打個丁等體位,等於勒令退伍。個性倔強的何延泰卻硬是留了下來,「他媽的,我愛的是國家,就叫我當大頭兵也要幹下去!」
來台不久,他向經國先生遞送一份有關「發展敵後工作組織、建立無形基地」的建議書,還蒙經國先生召見,並因此際遇得以進入陸軍官校就讀,以三十九歲「高齡」成為陸軍官校的第二十期畢業生,但軍旅生涯始終沒有什麼突破。
民國五十六年,一位早就退伍去開當鋪的同學一直攛掇著何延泰早日退伍,合夥去高雄港附近開家「裕民當鋪」。毫無戒心的何延泰不僅把整筆十來萬的退休俸一股腦投進來,還向幾位朋友借了當時足足可買六棟獨門獨院二樓住宅的「鉅款」四十七萬元。沒想到同學夫婦欺負他是個不管事的「大外行」,一番上下其手,不出三年竟把錢騙個精光,二十多年的患難知交也自此形如仇寇。
我要寫字,我要寫字!
「錢虧光了,我又怒又愧,不知該如何向朋友交代,一夕之間好像老了幾十歲,連公共汽車也跨不上去,眼看著一個人就要完蛋了!」何延泰記得他當時跌坐在一位朋友家中,發了癡般不停地自問:「我要怎麼辦?要怎樣才能再找回自己?」幾個鐘頭的苦思自問,驀然間心頭浮現了一個念頭──我要寫字,我要寫字。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沒有停過筆!」當時已四十多歲的何延泰,負債累累又缺乏一技之長,只能「這邊混混,那邊混混」,他在高雄賣過狗肉,當過貨運公司的捆工、大樓澆水打掃的花工,替小學老師值夜班,要不就在選戰時跟著國民黨候選人跑腿打雜……。工作對他只是餬口,寫字才是他生活的重心。
何延泰說,提筆練字的前二十年,他沒靠寫字賺過一分錢,寫字無關乎生計,而是他困頓人生中的唯一救贖。「要把字寫好」的信念,讓他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許多無眠的夜裡,他半夜起身,披衣揮毫,「含著眼淚寫下去」。
對何延泰而言,寫字的慾望種子早在童年時就深深埋下,並不是突發奇想。從六歲開始,父親就天天盯著何延泰練字,「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明今古」這二十個字,何延泰反反覆覆練了三年之久,後來他才知道這二十個字含括了各種筆法,是書法的根本。
筆走中鋒,萬毫齊力
近年來,何延泰不僅自創圓融憨厚的「何體」正楷,寫出一幅幅溫潤篤靜、令觀者心境清明的心經及千字文等,還揣摩出失傳已久的蝌蚪文。「筆走中鋒」是他最堅持的理念,凝筆一揮,萬毫齊力,曳長的撇捺彎勾間,墨跡若隱若現而力透紙背。本身是書法名家的黨國大老陳立夫先生,也稱讚何延泰的字「藝精功深」。
「寫字要上秀下挺,左柔右剛,這是乾坤相濟;而一幅字自成一個宇宙,要寬留天地;下筆時更要像遊走太虛,必須全無窒礙拘束才行,」何延泰的龍蛇走筆間,寓有深刻的道統哲思,連下筆時信手拈來的對子,也透著宗教體悟,像是「旭日東昇彩鳳舞,紫氣西騰祥龍飛」或「掃盡三心真古佛,能飛四相即彌陀」等,難怪許多一貫道道親特別喜歡向他求字。
因為練成了字,四方慕名前來的人漸漸多了,也生出不少趣事。何延泰在藝廊匯聚的台北阿波羅大廈當花工時,一位李姓老闆看到他的字大為驚豔,當下就要何延泰辭了花工,搬到他的辦公室去。白天員工上班時,何延泰就外出遛躂,等入夜了再回辦公室打地鋪。三不五時的,李老闆會藉口有紅白帖子,請何延泰題幾幅字,再塞個三千兩千的潤筆費。可惜後來李老闆生意受挫,這段伯樂與千里馬的奇遇也告終止。
這幾年常在何延泰身邊的學生許理智,則是偶然在理容院裡聽老闆娘提起,說隔壁住了位有趣的老書法家,學生交不交錢沒關係,但不用心學寫字可不行。當時是七家成衣店老闆的許理智,心念一動,理完了髮就過門來認老師,許家夫婦不僅待老師如親長,還在新店坪林山區給老師租了塊地、蓋了一間房,並按月寄來八千元生活費。這段山中幽居的歲月,讓何延泰的書法大有進境。去年土地租約到期,何延泰才輾轉搬到萬里落腳。
「我一輩子不喜歡操心,三次書法個展、三次聯展,都是別人在打理,我只要埋頭寫我的字就好了,」何延泰的夢想,是成立一個「魯清墨人文教館」,一方面安座至聖先師孔子神位,一方面收藏自己的作品,只是經費所限,至今尚無著落。
大時代的天倫悲劇
何延泰的書法由父親啟蒙,父親對他的影響至鉅。何家家道殷實,山東師範畢業的父親,是望重一方的仕紳,因為參加抗日剿共而長年在外,最後慘遭伏擊,迄今下落不明。何延泰身為何家的長子長孫,早在十四歲時便依循中國北方的「小丈夫」習俗,娶進了比他大七歲的太太。「小丈夫」少不更事,直到十七歲那年才和老婆圓房,圓房半年後又決定離鄉背井,到後方安徽去唸書。
「去後方不到一年,因為混身長滿疥瘡,又爛又癢,沒辦法,只好回家治療,」何延泰回憶,回到家,才知道老婆剛為他生了一對雙生女兒,但老大不幸夭亡,遲歸的他只見到倖存的老二。回家待不到半年,等疥瘡養好,何延泰又奔赴後方繼續學業,哪知一別五十多年,從此夫妻再也無緣相見。
民國七十年代,何延泰藉著香港的管道,和家中通上了信,得知女兒秀蘭在八歲時受了驚嚇而精神失常,老婆含辛茹苦多年,好不容易將癡傻的女兒嫁掉後,又碰到撲天蓋地的文革狂潮,親族反目、理法蕩然,當時已五十多歲的何太太慘遭掃地出門,只得忍辱改嫁。
和老家通信多年,何延泰始終礙於手頭拮据,湊不齊回家的盤纏而無法返鄉,也不曾動過接女兒來台灣的念頭。前兩年何延泰寄了三百人民幣,託弟弟捎給改嫁了的前妻,沒想到太太接到錢後百感交集,又得知何延泰始終沒有再娶,不久就抑鬱而終。
說起來,在台灣浪蕩多年,能說善寫、詩文滿腹的何延泰也交過幾個「女朋友」,但最後總因「家庭有問題」──不是女方的爸爸反對就是媽媽反對──而告吹,何延泰也不甚積極,畢竟生活不定,難以家為。
期盼善心結善果
環顧四壁,何延泰熬到六十歲後開始領取榮民之家的養老俸,總算不必再為三餐奔忙,然而眼前這間破舊公寓每月耗費五千元租金,相當於養老俸的一半,加上每月少不得的四百到六百張宣紙及筆墨等開銷,又得花去近萬元,幸好同是一貫道道親的友人林鴻桂自願當起何延泰的經紀人,不致生活無著,但要想脫離光棍生涯,終非易事。
不過,當了一輩子對親緣、情緣懵懂蹉跎的FG人,何延泰終究不能擺脫情鎖。十多年前皈依一貫道後,何延泰開始篤信仙佛降壇的神諭,前幾年王母娘娘曾經開示他「過了二千年,此生再無夫妻緣」,自此成親的念頭開始縈掛心頭,念念不忘。
兩個月前,何延泰應中國「廣西文化日」邀請台灣書法家之便,帶著僅有的二千五百元台幣搭上飛機,回了一趟大陸,還到山東老家見了暌違半世紀的女兒,和從未謀面的兩個外孫女及外曾孫們。和家人告別翌日,何延泰特別轉往深圳,「相」了四位大陸小姐,其中一位和他相談甚歡,婚事眼看有了眉目。
「瞧瞧她給我的信,多麼通情達意!」提起這位三十二歲的姑娘,何延泰不禁眉花眼笑,好似年輕了起來。然而兩人只聊了區區四個半小時就定終身,不會太冒險嗎?何延泰很有自信,「人家說老夫少妻,十對九個離,但我不一樣,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仙佛在安排,不會錯的。何況愛迪生和胡適都是老夫少妻所生,可見也有美滿的例子,」何延泰說。
望著何延泰發亮的眼,想到這位老書法家率性又執著的一生。這位身懷長才卻落魄的時代邊緣人,顛沛流離卻未曾灰心喪志,在書藝上成就斐然。如果仙佛有靈,也應該庇佑他終得開花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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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漏方知用筆法,畫沙猶自見精神」,何延泰用這兩句即興詩自況,點出他藉著一方筆墨超然世外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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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軍旅的何延泰身體極好,六十歲以前渾然不知有天氣變化。而長期茹素,也使他耳聰目明,神色清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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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何延泰多年鑽研後,失傳已久、俗稱「蝌蚪文」的古代象形蛇文蟲篆又重現江湖,一氣呵成而氣韻靈動。左為「龍飛鳳舞」,右為「溫故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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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顛沛的何延泰,靠著一手好字與人結緣。生活上的種種困阨挫折,也在凝神揮毫間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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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字文」本是南朝梁武帝命臣子擷取「書聖」王羲之手跡字句而成的臨書範帖,可惜原版已經佚失。如今何延泰自創「何體千字文」,結構嚴謹而筆觸圓潤飽滿,有心與王羲之古今輝映。

出身軍旅的何延泰身體極好,六十歲以前渾然不知有天氣變化。而長期茹素,也使他耳聰目明,神色清健。(卜華志)

經過何延泰多年鑽研後,失傳已久、俗稱「蝌蚪文」的古代象形蛇文蟲篆又重現江湖,一氣呵成而氣韻靈動。左為「龍飛鳳舞」,右為「溫故知新」。(卜華志)

右為「溫故知新」。(卜華志)

一生顛沛的何延泰,靠著一手好字與人結緣。生活上的種種困阨挫折,也在凝神揮毫間一掃而空。(卜華志)

「千字文」本是南朝梁武帝命臣子擷取「書聖」王羲之手跡字句而成的臨書範帖,可惜原版已經佚失。如今何延泰自創「何體千字文」,結構嚴謹而筆觸圓潤飽滿,有心與王羲之古今輝映。(卜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