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華志)
三年前,當大家樂、六合彩賭風如野火般燎燒台灣大小鄉鎮,
開獎日萬人空巷,神誕節慶日電子花車、牛肉場當著黃髮垂髫大跳豔舞時,
嘉義新港一群生於斯、長於斯的中年人,
懷想起昔日農村社會的人文特質,決定站出來集合鄉民,
引進藝術活動,保存地方傳統戲曲,並設立圖書館,
為貧乏的鄉鎮文化輸血。
一年前,當汐止因終日川流的貨櫃車,滿天風沙而加速古老風情的流失時,
鎮長帶頭一聲令下,
南管、北管、車鼓、皮影等傳統民俗技藝,全面進入國小課堂。
當第一次「汐止秋季藝術季」在地方盛大演出時,
弦歌不輟的理想國隱然可見。
「鄉鎮的民風純樸、信守傳統道德,是個人基礎教育及人格養成的地方。
都市居民也大多來自鄉鎮,長遠的看,鄉鎮是城市文明的根基,
也是文化的根基」,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館長漢寶德指出。
然而由於地方財源一向較不足;
有限的預算又幾乎被沉重的人事、教育支出所佔盡。
為此,民國六十七年起,
當時任行政院長的經國先生將地方文化建設列入十二項重大建設之一,
籌撥了特別預算,
在全省各縣市政府所在地興建文化中心,
但硬體完成之後,接管的縣市政府仍無足夠的年度預算來推動軟體建設。
在距縣市中心有一段距離的基層鄉鎮,就更難免有鞭長莫及之嘆了。
因此近年由地方所展現的「自發的文化力量」尤其令人矚目。
「他們的自發,代表地方的覺醒;
他們所推動的各種文化活動,也絕對是文化發展中,
最基本、最重要的環節,
更是建立區域文化特色最理想的模式;」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教授邱坤良不由讚道:
「這股自發性文化力量的出現,堪稱近年來台灣文化界最值得欣慰的事。」
陳錦煌,嘉義縣新港鄉人,民國四十一年生。台灣大學醫學系畢業時,他心想:「史懷哲選擇非洲的『蘭巴雷』為奉獻一生的地方,我自己的蘭巴雷在哪裡?」退伍兩年後,他決定回故鄉新港開家小診所。他的想法是:「醫生的本職是為人看病,同樣是人,為何不為自己最親的鄉民服務呢?」
周家安,長於宜蘭縣冬山鄉,民國卅八年生。「宜蘭常下雨,在台北念書的時候,每逢雨天我就考得特別好,那是一種近似家鄉的感覺」,師範大學畢業後,他決定回宜蘭教書,並和幾位同好利用閒暇,從事宜蘭史料的研究。「在田野調查的過程中,我越發熱愛這塊土地,感覺自己和她密不可分」,周家安說。
「夜夜所夢,不是北京皇帝殿;夜夜所夢,卻是故鄉少年時」,雖然年輕的偶像歌星林強使盡全身力氣唱的「我要去台北——打拚」流行一時,但許多年近不惑的壯年人,在目睹家鄉漸離熟悉的純樸、親切時,卻站了出來,希望能為家鄉做些事。
出現在基層鄉鎮的「地方文教基金會」,就是在這樣一份單純卻強烈的疼惜家鄉動機下產生。

鄉下地方,難得有一場表演,總吸引老少民眾駐足圍觀。(卜華志)
農村變調曲
「我出身農家,大多數新港人都世代務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農村印象,是那麼強烈地印在我的記憶裏。
「『大家樂』席捲嘉南平原時,每到星期四開獎日,簽中的大放鞭炮,請電子花車酬謝神明;簽不中的,各種毛病都來了,求診的鄉民中,許多是失眠、胃痛、頭痛的『大家不樂』患者。這些期待暴利、患得患失的病人,都是我的鄉親哪!有的就是我的叔父、表弟。這實在不是那個養大我的新港鄉」,小鎮醫師陳錦煌回憶三年前發起「新港文教基金會」的動機。
正巧那年林懷民率雲門舞集第一次回到故鄉新港演出,大出意料,二千八百張門票在一週內售光。「這說明鄉下不是沒有欣賞藝術表演的意願,而是沒有機會而已」,林懷民表示,為鄉親的熱情所感,他當下捐出票房盈餘十五萬元,希望能有人出來為新港長久做些事。
於是找到促成雲門回鄉演出的陳錦煌,由他在兩個月內召集了同志,也募齊了成立基金會所需的最低金額一百萬元。在這幾位有心人點火下,小鄉村慢慢熱了起來。
宜蘭仰山文教基金會的點火人,則是一群當地的老師。他們擔心都市的一切逐漸傳入宜蘭,宜蘭人會不會失去純樸本性?還有,宜蘭未來的路該怎麼走?這群老師不斷自問,終於促成了仰山文教基金會成立。

藉活動串起鄉民間的互動,是地方文教基金會的深層目的之一。(卜華志)
人親、土也親
成立不到一年,仰山辦了「原住民文化研習營」、「田野調查理論與實習」。並設有兩年頒發一次的「噶瑪蘭獎」,對宜蘭的政經、環境、文化等有貢獻者,頒給獎金廿萬元,也設有獎學金,鼓勵碩士、博士班學生以宜蘭為論文題材。
「文化形成深受地理因素影響,地方文教基金會的意義,是集合源於同一塊土地、相同風俗及生活背景的人,一同來關心地方上的文化。你我不是國小同學,就是遠房親戚,彼此容易有相近的想法、相同的情感;有人召喚,便可迅速凝聚起來」,也是北港文教基金會董事的文化大學歷史系副教授蔡相輝表示。
雲林縣北港的笨港(北港古名笨港)媽祖文教基金會執行秘書蔡芬蘭十分同意他的觀點。她說:「我原本在台北的中國文藝協會工作,服務對象是一些對文藝創作有興趣的朋友。然而下了班,回到租來的房子,整個台北我就只有自己,很想家。當我知道北港也將成立基金會,我就回來了。」

由新港文教基金會倡導的宋江陣,已然繼新港飴成為當地的一項特色,也是孩子們樂於參加,並引以為豪的活動。(卜華志)
對地對人不對事
目前全台各地中,新港文教基金會最早於民國七十六年成立,爾後陸續有七十八年成立的笨港媽祖文教基金會,七十九年成立的宜蘭仰山文教基金會,和正在籌備中的嘉義縣民雄文教基金會,以及已具基金會雛形的高雄旗山雜誌社。
由於地方文教基金會是由一群愛鄉人組成,以全體鄉民為服務的對象。因此,通常沒有特定活動項目,只要地方需要的就做。
像舉辦各種才藝班、研習營,提倡環保教育、設立圖書館,或邀請藝術團體表演、舉辦演講、展覽。此外,還會加強如認識地方歷史、推廣民俗技藝等尋根方面的活動。
在所有活動中,最受歡迎的莫過於一些大型的藝術表演了。在台北,除非是國際巨星到來,否則眾多的藝術表演中,某一場舞蹈、音樂會不過是滄海一粟。但在各地鄉鎮,每一場演出都受到全體鄉民矚目。
像新港或北港地方文教基金會邀請來表演的雲門舞集、國立藝術學院、朱宗慶打擊樂團、優劇場、省立交響樂團、明華園歌仔戲團、飛馬豫劇團等,場場都吸引了上千名鄉民觀賞。
笨港文教基金會去年一年活動,估計吸引了二萬二千人次以上,這還不包括配合朝天宮辦元宵古物展時,川流而來的上萬人潮。這樣的成績單足可傲視有政府預算為後盾的各縣市文化中心。

就是一份愛鄉的心情,使得一群群年近不惑的地方人士站了出來。圖為宜蘭仰山文教基金會三位靈魂人物,左起是周家安、楊欽年、林朝成。(卜華志)
娛樂中有教育
「大型活動除了提供鄉親休閒欣賞,還是基金會成立初期必須的一種手段;一方面用來建立基金會的知名度,同時吸引更多有志一同的地方人士加入」,笨港文教基金會總幹事楊子澗說。
新港文教基金會前任秘書游麗莉則發現,欣賞演出的過程已對鄉民發揮教育功能。她指出:「剛開始辦活動時,秩序很糟,大人穿拖鞋,邊看邊抽煙、嗑瓜子,小孩有的哭鬧,有的滿場跑;經常進行一半就很多人離席,遲到的人也不肯等中場才入席,就和義工起爭執。經過學習,現在鄉民的觀賞秩序已和都市一樣了。」
經常在各鄉鎮演唱,曾在新港、北港演出多次的「田園樂府」負責人簡上仁也深有同感:「在鄉下,觀眾會把舊有的看野台戲習慣帶來,秩序一向難以控制,加上場地大多是學校禮堂或體育館,隔音效果差,臨時擺置的鐵椅又容易出聲,在在都引得人心浮氣躁。相較之下,新港和北港的觀賞水準真是好得令表演者意外。」
藝術表演只是基金會眾多活動之一,各地方的文教基金會,也都針對當地特質設計項目:像是新港人以務農為主,便舉辦農業污染講座;北港是宗教中心,常推出佛學講座、佛教文物展;旗山雜誌社則針對老街即將拆除,進行討論及座談。
「由地方人士舉辦適合當地特色的活動,這種自發的動力,可以補文化政策沒能顧及的縫隙」,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館長漢寶德指出。
無論藝術演出還是休閒活動,林懷民表示都值得鼓勵,他認為更值得注意的,是活動之外鄉民的「互動」。

在新港執業的小鎮醫生陳錦煌,率先點燃文教基金會的火種。(卜華志)
當鄉親同在一起
「讓同在一塊土地上作息的一群人關掉電視,走出家門,就達到十分;一起閒話家常再加十分,一同拍手更加十分;看完演出,心情很好,加入基金會一起做事,那可說是一百分了。」
藉活動穿針引線,促使人情交流、關係重建,進而興起對地方的風情、對土地的疼惜,再透過引進外來藝術表演,開闊鄉民的視野,產生維護當地民俗、技藝的想法及行動,是基金會深層的用心。而耕耘的對象,各基金會不約而同對未來的主人翁——兒童著力尤多。
笨港文教基金會已完成「笨港史圖說」,以漫畫讓孩子了解生長的母地;「笨港志」也在編輯中。
而新港除了一系列「認識家鄉事」講座,還在古民國小傳習先民拓墾時期,結合鄉內壯丁以維護鄉土的武術宋江陣。從初始家長反對,到現在家長主動出錢為孩子置裝、添行頭;參加人數也從一班擴增到現在的三年級以上學童全部參加。自娛之外,古民國小的宋江陣甚至到過台北及遠赴美國表演。
在新港街上,隨便問一個古民國小的小朋友:「聽說你們學校的宋江陣很有名?」他會很大聲地回答:「是啊!」旁邊的孩子也會爭相說明:「我也有練宋江陣吔!」「在鄉下地方,能讓孩子如此自在又自尊的事並不多」,指導老師吳錦松語重心長地說。

假證券行辦文化性演講,是個耐人尋思的組合。(卜華志)
不做一定是負數
新港基金會以孩子為導向,更是在命名時已見端倪。當時有人建議叫新港「文化」基金會,但陳錦煌堅持以「文教」為名,因為「教育是文化的根本,基金會的成績不是現在打,而是等卅年、五十年後」,從踏進基金會大門便可感受到,琳琅滿目的兒童圖書,掛滿牆上的兒童畫,美術班、書法班、作文班、免費為孩子溫習功課的安親班,在在顯示「孩子」是基金會的最愛。
選擇孩子為主要對象,其實也有一些莫可奈何的原因。「成年人的習慣養成非一朝一夕,下了班寧可看八點檔連續劇,他們是最難打動的一群」,新港文教基金會總幹事張瑞隆表示,基金會也開過婦女插花班、國畫班,最後都無疾而終。
孩子們就不同了。新港文教基金會的圖書室成立兩年來,發出的借書證已由最初的卅張增加到八百張。「每天平均有一百人借閱,二百冊書在流通。現在已不僅是附近大街上的孩子,連較遠的月眉、南崙、大潭等地,都有小朋友騎著腳踏車來借書」,秘書葉玲伶高興地說。
上了基金會三樓圖書室,一方斗櫃,寫著「書求人」,推薦孩子好書。借了書的人,各自拿出自備塑膠袋裝書。因為,「葉姊姊說書要愛惜,還要供好多人看呢!」新港國中二年級的楊雅玲說著,愛書、惜書的心意自然流露。
值得一提的是,在去年基金會圖書室成立前,新港沒有一處可借書。那時大街上甚至沒有一家書店,倒有三家電玩店,基金會的對門就有一家。當孩子課餘後走到此地,推開不同的門,可能便有完全不同的將來。
「先不管他進了圖書室看了什麼書,會有什麼收穫,只要想,他們不來基金會會去哪堙H基金會的存在,便有無窮大的價值」,林懷民說。
去年年底,全台各地文教基金會的負責人與幹部齊聚北港,交換心得,發現「財源」是共有的最大問題。募集一百萬元開辦基金並不困難,困難的是持續運作的開銷。基金孳息一年不過十萬元左右,以新港文教基金會為例,基本人事開銷、房租、水電一個月就要十萬元,其餘十一個月的基本開銷,活動的演出費、宣傳費、車馬費等,可說是動輒花錢,活動辦得愈多,財務負擔愈重,如果情況不能改善,「恐怕年中便要開天窗了」,總幹事張瑞隆擔心地表示。
已經成立三年的新港文教基金會情況還算是好的。他們前兩年每年都獲得二百多萬元捐款,陳錦煌表示,其中一半以上是新港出身的考試院副院長林金生募來的。「我們知道這不能長久倚靠,所以今年開始推動鄉民認養基金會活動,目前已有二百多名認養人,但離目標還很遠」,陳錦煌說。
「人才不足,可以培養,可以等待;但是經費不能等,一開天窗就是結束」,楊子澗更明白指出。

新港文教基金會的圖書室,是當地孩子們最常出入的地方之一。(卜華志)
捐款雖可貴,立場更重要
他們也想過另闢財源。新港鄉內有一家大型化工廠,算是比較有能力捐款的企業,然而,「大企業雖然可以是財源主力,但也可能會製造汙染,成為基金會要抗議的對象。向他們募款恐怕會失了立場,因此除非工廠主動捐款,否則我們還是不碰為宜」,張瑞隆嘆道:「真是左右為難!」
笨港媽祖文教基金會成立時有朝天宮提撥二百萬元為基金,將兩年一千萬的孳息提供運用。「寺廟本來就是地方上的宗教、社交休閒等中心;加上信徒不分階級、年齡,層面廣、人數多,基金會與影響力大的寺廟結合,是相當理想的模式」,蔡相輝表示。
也因此,「笨港媽祖文教基金會」名中有「媽祖」兩字。但這個模式最近卻出現了裂痕。原因是朝天宮要求基金會多著力弘揚媽祖懿德,及為該宮歷史考證,但基金會主要幹部認為,這並非成立基金會的初衷;雙方意見不同,可能導致朝天宮停止提供基金孳息。
仰山是目前三個基金會中財源最充裕的一個。因為以整個宜蘭為範圍,境內企業和旅北的宜蘭同鄉捐助的三百卅七萬餘元,及縣長游錫堃捐出的四百萬元競選結餘,基本財力相當充沛。

介紹地方傳統技藝及地方史料,有助於鄉民對地方的認識及關心。(卜華志)
三個臭皮匠
雖然經費有寬有緊,雖然回饋來得有快有慢、有多有少,雖然維持基金會運作各有其不足為人道的辛苦之處,但從三年前第一個地方文教基金會出現,由地方人士自動自發提升當地文化水準的做法,已逐漸傳衍開來。除了嘉義縣民雄鄉人士計畫在今年成立基金會;目前,花蓮也有人到新港詢問成立基金會相關事宜。
曾經為新港文教基金會引燃火種的林懷民表示,「新港只是一個開始,我的理想世界是全台各鄉鎮都有一個文教基金會,假若現有五十個,一年一個基金會只要策劃一個活動,大家再互換成功的企劃案,那兩年內的活動就辦不盡了。」
這樣連點成線的益處,單是三個地方文教基金會已經發揮不可小覷的效力。新港每辦一次畫展、舞蹈表演、演講,都將企劃及執行過程做成詳盡檔案,供後成立的基金會借鏡。笨港在成立之初,即從新港學得了接洽對象、選節目、安排食宿、和媒體接觸等細節,省下不少摸索時間。

相同的風俗習慣,易於聚合鄉民為地方文教盡力,圖為新港媽祖廟繞境活動。(卜華志)
鄉土的生命力
去年五月底,一個天氣涼爽的晚上,六點半過後,有民眾陸續來到新港公園席地而坐,阿媽抱著小孩、農民穿著汗衫,三五成群圍坐閒聊,等待藝術學院演出的「峇里島傳統舞蹈」。七點半一到,四周火炬轟然點著,照著羅列的旗幟。舞者手捧裝著鮮花的托盤祭神,然後拋向觀眾。原始的嗓音加上單純的鼓聲,三千多名新港人不只是拍手,也深受感動。一位老婆婆告訴基金會義工,「那個島的人,拜神很虔誠哦,不像現在台灣有些人拜神,喧嘩沒誠心」,她有她的感動,之後鄉民還組團到峇里島去遊覽了一番。
當新港的孩子自信的在大都市演出宋江陣,當宜蘭一群老師帶著年輕人做田野調查,當一位老婆婆為一場舞蹈而打開眼界,一股孳於鄉土的生命力,正在茁壯。

孩子,是未來的希望;各地方文教基金會均對孩子著力最多。(卜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