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底舉行的「第三屆銀髮族高峰會」上,許多老人家紛紛抱怨自己的孩子「一人走一路」,不像過去他們對雙親承歡膝下,唯父母之命是從。老人家為此提出多項訴求,要求政府在醫療與福利上,要加強照顧銀髮族群。
若由傳統孝道內涵來檢視近來發生在兩代間的許多社會事件,確實會讓人感到「時代不一樣了」,並興起「孝道之不存久矣」的喟嘆。問題是,在標榜「個人自主」與「無子女浪潮」時代,傳宗接代、抑己順親、養兒防老、承歡膝下等等傳統孝行已被視為過時、八股,學界研究兩代問題,也都著重「代間關係」,少再談論「孝道」。
時序走入二十一世紀,是什麼造成滿街「不孝子」?人類真的可以不要孝道了嗎?新時代,兩代之間又磨合出什麼樣的新關係?
在打抱不平的鄰居請來電視媒體下,鏡頭前一位不孝媳婦只得對著婆婆下跪求恕;弒母兇嫌呂紹衍在審判長詢問他:若有機會出獄,會再「殺害」父親嗎?竟然以「不知道」回應;六個女兒為分配家產聯手控告母親、藝人曹西平為撫養父親和兄長對簿公堂,也在過去一年的台灣社會掀起高度討論;而各地老人棄養、失蹤頻傳,更已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
相對於社會「不孝事件」層出不窮,各種彌補措施也相繼出籠,立法院去年就曾草擬「子女奉養父母法」;南投縣政府也一度使出殺手H,希望對棄養父母的「不孝子」科以重罰,並強迫接受孝順相關教育課程。近年來,老人醫療與福利,更是每個政治人物都不能輕忽的議題。
孝道已死?
事實上,台灣社會從農業步入工商業型態後,「一九八○年代,兩代衝突的現象,在轉型中已經顯得很尖銳,」十三年前,因應社會變遷,張老師月刊出版了《中國人的新孝觀》一書,策劃該書的心靈工坊網站總監莊慧秋表示,當時台灣社會對工商業發展造成的文化衝擊,還來不及回應,福利制度尚未健全,社會團體與政府難以接手;上一代「養老送終」觀念又根深柢固,無法接受住進養老院的事實,老人棄養問題已經浮現。
回顧當時引起社會側目和討論的兩代議題,還包括:子女婚後不願與父母、公婆同住;婦女出外就業,婆媳權力易幟;孩子爭取婚姻與工作自主權;政府試圖推動三代同堂政策......,可以說,許多傳統孝道準則已像螺絲般一一鬆脫。
平心而論,棄養,從來不是現在的問題,「但在農業社會,兩代間的棄養問題比較可能在家族長輩出面下,由其他親人承接,」莊慧秋點出兩代衝突的癥結時表示,全面性的高度都市化,造成居住環境改觀;年輕人出外打拚、女性投入就業市場等等,都讓年輕一代遵循傳統孝行的困難度提高,陷入了孝道的困境。
比如,過去交通不發達的生活型態可以堅持「父母在,不遠遊」;遠遊,卻幾乎成為現代人的常態,在望子成龍下,父母也歡歡喜喜送兒女留學,但孩子展翅高飛後,留在當地就業,一去不返,順理成章,「上一代一生奉獻給孩子,一輩子積蓄用來送孩子出國,老來則一心想抱孫子,結果含飴弄孫之夢破滅,可以想像對兩代關係的衝擊有多大,」莊慧秋說。
八○年代進行過許多社會變遷研究的中研院院士楊國樞就指出,農業社會,土地連結了父子關係,父親握有土地,孩子即使長大,在土地產權未移轉之前,可以說父親都可以掌握孩子。如今,孩子靠著自己雙手打天下,擁有更高的收入與社會地位,生活更忙碌、也更功利,當兩代出現摩擦,容忍度自然變得較低,衝突因此愈形凸顯。
書讀到哪裡去了?
教育普及後,高教育子女與低教育父母更形成了兩個難有交集的世界,彼此接觸的社會層面完全不同,尤其教育程度與社會地位越高的孩子,反而不如那「書讀不多」的可以留在家中陪伴父母。
照理說,高教育子女,資源更豐富,應該有更多力量盡孝,但商業社會重利輕離別,高地位者往往需要花更多心思在事業上,長期深入觀察社會現象的民生報資深記者張夢瑞就發出「怎麼書讀越多好像越不孝?」的疑問。去年,歌星曹西平帶著父親到法院控告當牙醫的大哥,許多人就難以想像:「貴為」醫生,為何不願意在經濟上多少支援年邁老父?
此外,現代醫療進步,人的壽命延長,老人一倒下,病床上一躺就是五年、十年,也讓「久病床前無孝子」的人性考驗更加嚴酷。一位在圓山飯店工程部工作、偶而兼業開計程車的司機回憶,在他父親八十七歲去世前,躺了一年半,他親手照顧,兒子卻對他說,何必這麼辛苦,不如把爺爺送去養老院,「我對兒子說:老人家現在還企盼什麼?不是健康復原,而是最後這一段時間睜開眼睛可以看到孩子,」計程車司機接著回答兒子:「我知道你的意思!將來不會麻煩你。」他感嘆:現在誰還敢指望孩子?
得過孝親獎的台中弘道老人福利基金會執行長郭東曜認為,現代孩子多半在富裕中長大,缺乏貧困生活的體驗,以為好日子是天經地義,感受不到上一代的辛苦,也就缺乏回饋之心。郭東曜十二歲離家到外地求學,對父母的孺慕之情卻從未消除,家中兄妹雖多達九人,唸完師範學院,他想都不想的就申請回家鄉苑裡高中教書,以便可以隨侍在側,「其實就是對父母的不辭勞苦感激在心,看父母辛苦,自然就會生起責任感。」
八年前,東海大學社工系教授簡春安曾經詢問學生:結婚後願不願意和父母同住?當時還有百分之二十的學生舉手;四年前,同一個問題,只得到百分之四學生贊同;去年,與父母同住的意願居然降為零。「現代父母經濟好、兒女少,只怕兒女不學不吃,」郭東曜提醒年輕父母要有覺悟,因為父母對孩子的期望已很難如願。
掙破絕對主義孝道觀
其實,看看台灣諺語說的:「養孩子不惜一隻豬,養老子不甘多雙筷」,不孝,絕非現代問題;探究現代孝道的崩解,因素複雜,也無法簡單的以「現代人比較不孝」來解讀。
表面看來,現代人越來越會忤逆長者,特別是在新聞媒體的放大效應下,棄養老人、弒母殺父、控告雙親等等案例好似一樁接著一樁。但是,「過去的兩代關係,在傳統孝順觀的單一思考下,不可否認的也存在許多問題,」莊慧秋剖析孝道式微時表示,過去大家對所謂的家庭,有固定刻板的想像,當其中弊病因為社會變遷赤裸裸暴露,問題藉此掀開來討論,其實是正面的。
尤其以往「唯父命是從」的單一概念,常被用來處理所有家務事,不僅抹殺個人特質,輕視孩子感受,造成負面成長,也忽略了每個家庭有自己的故事。
長期研究華人家庭文化的中研院民族所副研究員葉光輝就指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等等支撐傳統孝道的具體行為,往往帶有專制性,是一種「絕對主義」的孝順觀。在時代浪潮之下,具有強制性規範的孝道已站不住腳,「今天若還以絕對主義的孝道觀來檢視代間關係,我想不僅年輕人反對,天下父母心,恐怕大多數父母也不願意享有這種絕對性的權力,」葉光輝指出。
讓兩代關係更人性
仔細檢視歷經社會變遷衝擊的兩代關係,確實並非都是負面現象。比如,過去社會是不容許女兒太照顧娘家的,現在許多人乾脆「你照顧你爸媽,我照顧我爸媽」,老公跟著老婆回娘家過節的比比皆是,可能有人會感嘆「娶了一個媳婦,跑了一個兒子」,「其實現在是轉向『誰的父母更需要照顧?』來思考,」莊慧秋認為,過去許多強制性的作法並不符合人性;為什麼一定以夫家為主?為什麼兒子一定得比女兒孝順?婚後要不要與父母同住?選擇人生伴侶、職業,父母意見是否還那麼重要?這些問題今天都能平心討論,顯示現在是從比較人性面來考量家庭關係。
在種種衝撞中,人們對孝道的解讀也更多元與公道。前年,歌星徐懷鈺的爺爺出面希望與媳婦、孫女團聚,徐懷鈺母女則公開表示,爺爺年輕時不顧家庭,對子孫未盡照顧責任,現在卻要求兒孫負起奉養之責,並不公平。雖然輿論對此意見紛陳,有人認為後代既有能力、應該抱著更大的悲憫心照顧老人,「但社會明顯不再單純以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來回應,」葉光輝認為,傳統權威性的兩代關係,隨著社會的發展,漸漸說不出一個道理,慢慢也就被揚棄。
這樣的社會案例,更重要的意義是在提醒父母應該省思自己的「教子之道」,葉光輝指出,當老一代不盡「父慈」,甚至孩子成長過程被虐待、情感創傷累累,如此還要求孩子成人後要盡孝,是強人所難,在今天已沒有正當性可言。
反饋教育
「當社會回到以個人情感來做為家庭基礎,對孝道的評斷就更細膩了,」莊慧秋也說,時下的兩代關係因為需要作更細緻的辯證,看起來也會變得比較複雜。但是,不論多大的陣痛,經過長時間折衝,親子間總會磨合出新的對應關係。
以一直發生衝突的婆媳同住問題為例,七、八○年代,媳婦一直努力試圖搬出公婆家,在道德上很被質疑,必須想許多藉口、方法,社會壓力強大,當時就發生許多女性不想扮演傳統媳婦,造成婆媳情感撕裂,啟動兩代緊張關係的案例。今天,兒女自立門戶卻有了正當性,社會也更可以接受。「許多人更發現,過去太密集方式的相處,讓婆媳與夾在其間的兒子,三方都痛苦,」輔仁大學心理系副教授陸洛也正面審視現代新孝觀。
隨著單親、頂客族等家庭的增多,現代人對家的想像與接納更寬廣;加上中生代父母本身就在文化轉型、自由氛圍中長大,許多人對孝道的看法也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衛生署國家衛生研究院新近完成的調查顯示,只有百分之一•五的新一代父母,將「養兒防老」列為生兒育女的目的。輔仁大學一份代間關係的探訪報告也發現,現代父母對孩子的期望已悄悄改觀,他們最大的期望不是望子成龍、養老送終,而是孩子可以獨立自主,不要成為父母負擔。
陸洛認為,兩代衝突期之後,大家比較冷靜下來看事情,在自主性高的年輕一代「反饋教育」下,父母也在學習自立。「父母應該鬆綁,不只是為了減輕子女包袱;將期望全部寄託在孩子身上,其實也壓抑了自己成長的空間,」陸洛發現,許多人在步入年邁歲月,回頭檢視人生時,只能感嘆自己努力一生,老來卻無法與子女親近,心中因此充滿怨懟,導致無法積極肯定人生後期的生命。
爸爸媽媽站起來
「社會的變遷或許有讓人失落之處,或許是無奈的被迫改變,但人是『活』的,可以活出轉機,老人由人生責任退出,生活內在可以更豐富。」陸洛將銀髮族的人生分為生活、經濟、情感三方面,過去,許多父母將三者全寄託在孩子身上,攪和混淆,無一可以得到滿足;這十年來,已可以看到老人的三種需求被分開來解決。
以情感為例,在許多銀髮貴族心目中,老伴、朋友、姊妹淘才是晚年良伴。現代父母也不再期待三代同堂,甚至希望孩子快快長大離家,倆老好享受無壓力的晚年時光。有這樣認知的父母,更關心的是自己的身體健康與養老金。「過去養兒防老,現在是『養老防兒』,要防孩子將自己的老本挖走,」銀髮族高峰會上,一位來自台中老人會的代表說,「有錢又有健康,我們好好的,何必要去和他們同住?」
「父母要調適,不像農業社會,大家綁在一起,現在我也學著用e-mail和兒孫溝通,」台灣最早開設老人「日間照護」的弘道老人福利基金會執行長郭東曜說。而隨著民間老人照養機構設立、政府的社會福利等措施接手,現代老人也有較多的後盾與選擇,讓兩代關係順勢逆轉。
親子實質面的相處模式既已不同往昔,甚至兩代間爭逐國家預算、社會資源,都成了最新話題,如此看來,現代人是否已不再需要談孝行,社會也可以「告別孝道」了?
回歸父慈子孝
「孝道包含的是實質與精神層面,」葉光輝仔細梳理孝道內涵時表示,實質層面上,也就是具體的孝道行為,在傳統中國社會的發展,一直是隨著時代與環境有所因應,沒有固定模式。比如一般都誤以為三代同堂在中國社會長期扮演著「主流」角色,其實,古代許多時候也是小家庭多於大家庭。「孝道觀念的內涵必須隨著周遭大環境的變動,而在量或質方面有所調整,是相當明確的道理,」葉光輝在〈台灣民眾之孝道觀念的變遷〉文中如此寫道。
但實質的孝行雖然隨時代遞嬗,「孝道的精神層面,也就是情感的連結,卻是千古無法抹滅的,」葉光輝提醒,從精神上而言,孝道是建立在「報」的原則上,講究的是相對性的情感基礎,正如儒家的父慈子孝,是一種「相對性的孝道」。父慈,涵蓋著責任、義務、關愛,從相對性的付出出發,親子相互平等的回報、對應,由此建立和諧的代間關係,不就是現代社會談論的親子互動?
葉光輝指出,五四以來,傳統孝道被視為「教條主義」,是因為過去孝道結合了忠君思想後被權威化的結果;現代社會中每個人的自主性被凸顯,人人都是獨立自主的個體,今天應該談的是「相對性的孝道觀」。
長期觀察親子關係的莊慧秋也認為,社會價值再怎麼改變,親情,這一最基本的情感是恆常不變的,尤其父母與子女,是人生情感中最深刻的一種,基於愛,父母照顧子女、子女孝養父母,兩代天生的聯繫,親情自然醞釀。「只不過傳統中國將之稱為『孝』罷了,」莊慧秋說,過去或許因為孝道成為一套硬性標準,僵化同等的要求每個人,成為子女的沈重枷鎖,但這一種在被稱為孝之下的基本情感,不會因為兩代互動方式改變而消失。「只要有親子關係,就會有這一份情感的存在。」
精神上的孝道,更是普世一同的,由於所有人都具有與親人的連結關係,兩代間自然流露關心、照顧的情感,自然也就會導向回報層面,而這種基本情感,不只存在於華人社會,至今仍將孝道做為研究主題的葉光輝,就有不少來自美國、澳洲等地學界研究孝道的同好。
親情千古不移
葉光輝在一九九七年出版的報告也指出,在台灣社會近一、二十年的變遷過程中,由於工業化、都市化、民主化以及多元化等因素的影響,使得親子之間原有的威權與交換連結關係明顯減弱,因而衝擊、降低了「抑己順親」與「護親榮親」等孝道在民眾心目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由於親子間的情感連結,與宗教因素的功能仍持續維存或逐漸增強,使得「尊親懇親」與「奉養祭念」等孝道觀念,仍然在民眾心目中佔據相當重要的地位。
觀察社會實況,相較於歐美,台灣人對父母的體恤還是「猛」很多。看看逢年過節,高速公路塞車盛況,年輕一代多半不會放父母孤單。
回到原點,從父母成就兒女生命開始,一路不求回報,在被關懷長大的心情中,年輕人即使眼睛往外看,感激的心意總會存在,隨著父母變老,自然發出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情感。當孝道回歸情感面來反省,即使活在忙碌的工商業社會,人際疏離、個體意識抬頭,許多人在自我與父母間,還是會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比如,時下一些年輕世代雖不願與父母同擠一個屋簷下,卻採取分住樓上樓下、或僅隔一條巷子的方式,以方便照顧。不必回歸三代同堂,這種就近的「互助」模式已然在都會區成形。
奉養之外
正因為情感的連結無法抹殺,去年立法院「子女奉養法」草案一出,就引發許多爭論。親情能以法律規範嗎?每個月給予金錢奉養就是孝行?甚或國家社會集體機制可以提供老人充足的醫療福利,但對解決兩代、老人問題,卻可能都是粗糙、片面的。
若僅由物質上來看,老人的問題,當然不是單一孩子的問題,每個家庭都有老人,社會不得不分擔孝與養的責任,因此需要建構老人福利、年金、醫療保險等社會支出。但社會福利爭取的,畢竟只是單純的物質滿足,人需要的卻不僅止於此。
台中弘道老人院,白天,由子女送來日間照護的老人,見不到一般養老院、收容所的孤苦感,在義工仔細照顧,與各種帶動唱活動下,老人就像幼稚園小朋友,不時露出開心的笑容。午休過後,幾位老人卻逐漸露出不安的神情,有人顯得特別急躁,原因是,他們和幼稚園小朋友一樣,也有「黃昏症候群」,盼望家人下班快來接他們回家。孝道的形式在現代或許已然改頭換面,親情與溫暖,卻是做為人的永遠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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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女是父母一輩子的牽掛?為減低牽絆,新時代父母對孩子的期望已漸由「望子成龍」轉而為「獨立自主」。
(左)除了社會福利政策的支持,老人家更需要親人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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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父母為家庭奔忙,常無法顧及自身健康、情感等人生各方面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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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照養問題嚴酷的考驗著現代親情。老人走失與被棄養事件紛傳,更是頭痛的社會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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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工商業發展、都市興起,傳統兩代關係面臨諸多挑戰,「孤獨老人」是今天農村常見畫面。
p.073
三代同堂不是定律,但如何在現代社會中維繫親情,卻需要大家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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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與子女,是人生情感中最深刻的一種,當父母逐漸老去,讓我們承擔起照顧他們的責任(左),正如孩提時代,他們曾經不求回報的提攜過我們(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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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中弘道老人院,玩著帶動唱的老人等著「放學」時間一到,孩子來接自己回家。「日間照護中心」為上班族分擔照顧生病老人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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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時代的老人家懂得把握人生晚期的生活,因此更關心健康與經濟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