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陽孜和她的字

令人驚奇的女性書法作品

今年六月下旬，董陽孜在台北「春之藝廊」展出了她的書法作品。

董陽孜的書法，筆力磅礡，氣勢雄渾；揮灑之間，絲毫不見拘泥之態。一種傾向陽剛之美的壯麗，令人覺得她運筆如揮劍；雖手如柔荑，而力能扛鼎。

她將昔時的匾額、對聯、屏風等形式，予以幻化新裁，更使人產生「原來這樣也很好看」的恍然之悟與意外之喜。

這樣的境界，沒有累積數十年沉潛苦練的功夫和深厚的基礎是不可能達到的。董陽孜只有三十多歲，在今日年輕人普遍忽視書法的情況下，她的路是怎麼走出來的？

一個落雨的早晨，我們訪問了董陽孜。在佈置淡雅、充滿藝術氣氛的客廳裡，她談起了習字的經過：

「我從八、九歲開始寫毛筆字，二十多年來，一直沒有中斷過。」

「開始的時候，是因為學校放暑假，父親不想讓我們姐弟玩野了，就選了專寫顏體的譚延闓的字帖，要我們每天固定寫兩百個小字、一百個大字。我和弟弟每天上午都要待在書房堿蒝央B寫字。這樣寫了整個暑假，寒假時再寫，我就已經寫出了興趣。以後父親不逼我寫，我自己也不會間斷書法的練習了。」

何懷碩、董陽孜夫婦及他們的女兒。

一筆、一劃從不苟且

上了初中、高中，董陽孜對書法的興趣和練習不曾稍減。在學校寫大小楷、週記、作文時，她都對寫字特別用心，絕不會填滿了就算數。她常代表學校參加書法比賽，得了不少獎，例如中日親善教育書道展金賞獎、特選獎，全國學生書道展金賞獎等。屢次得獎的鼓勵，使她更是勤練書法。

進入師大藝術系後，甚至後來到美國進修油畫，書法還是她生活中的一項重要課題。雖然從描紅到臨帖、讀帖；從顏真卿到張遷碑、黃山谷、蘇東坡以及漢魏六朝諸碑，走在這樣一條漫長而艱辛的道路上，遊樂與閒暇的時光被剝奪不少，但是揮灑間得到的喜悅，卻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心領神會。

董陽孜說，中國字在創造之時，字本身就有其結構之美，更由於使用毛筆為書寫工具，軟毛的筆尖，能產生濃淡、曲折、輕重等變化，表現出水墨的趣味，因此，中國文字雖是日常運用的工具，卻也一直是藝術創作的材料。從篆書、隸書、楷書到行書、草書，歷代書法家為中國字創造了美的形體，書法藝術因此成為中國藝術的珍寶。

大悲。

如何力挽書法藝術的危機

然而這原已到達登峰造極之境的書法藝術，近年來卻有瀕臨失傳之虞。在講求效率和求速度的現代文明中，還有多少人能耐著性子去研墨、臨帖呢？

董陽孜認為，要培養對書法的興趣，必須先選對了碑帖。所以她建議初學的朋友多看帖，向別人借，或花錢買，先臨臨看，找到適合自己個性的字，再寫下去，自然就會產生興趣。

但是，一味地臨摹，不去尋自家筆墨，則永遠只能寫古人的字，無法創出自我的風格。

在經過臨帖的過程，對於書法的各種技巧都已圓潤純熟後，就不妨在練字之餘加上「讀帖」的功課，多方吸收別人的長處，並加以融會貫通，變化為自己的東西。一個優秀的書法家，不必要也不應該死守某一家的字，而應該轉益多師。在創作時，更要能忘掉所學，寫自己的字。

董陽孜曾經長時間研習書法百家，紮下深厚的唐楷書基礎，但在創作時，卻絕不泥古，將傳統與現代生活作了某種程度的結合。

希言自然。

言簡意賅

這次展出的作品，在內容上很少傳統式長篇大論的字，多為簡單而意義深遠的字句。她認為現代人沒有多餘時間咀嚼長篇大論；以精練的字句，加上從傳統再出發的形式，反較易於傳達書寫者的意思。

在形式上，此次展出的多為橫幅，裱於平板上，並配以鏡框。這種裱背方式，和傳統的卷、軸不同，卻較適於現代居住環境的格局。

董陽孜以為，現代人的居所，已不是從前的高堂大屋，所以傳統的中堂、對聯、橫披，已不適於現代家庭的懸掛與收藏。而作品的形式和裱背方式如果與展出的環境不協調，往往就會形成欣賞的障礙，不能有效地傳達作品的內涵。

也許是因為學美術的關係，董陽孜的書法創作充滿了畫意和畫境。她將所寫的句、詩、詞，做整體的創作，對於不同的內容，她選擇的字體和佈局便有所不同。也因此，她的每一幅作品都有不同的風貌和趣味。

天地吾廬。

精心講求佈局

成熟的美感經驗，使她的每一幅作品都因佈局巧妙而更顯神韻。一筆一畫、一字一句間，都在精心的安排下顯出緊密的聯繫與微妙的協調。而長久的繪畫訓練，也使她更能自如地駕馭水墨，揮灑出濃淡、乾濕、枯潤等多端的變化。

所以她的作品，並非每一個字都是獨立的，而是整體成為一個有機體。其中的結奏感、韻律感，即使遠觀，不讀字的內容，也能感受到畫意；若再細細品味字句內容，更能發現她作品中內涵和形式的完美配合，每幅都自有其個性和生命。

常有人問起她寫一幅字要花多少時間？董陽孜說，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為一幅字落筆很快，構思的時間卻需要很久。

通常在揮筆之前，她都先打好草圖，將字體與筆法構思好，預先安排好構圖位置，覺得滿意了，胸有成竹才落筆。

有時候一次就寫成了。有時草圖不錯，寫出來卻不能表現內心原來的構想，就只好扔掉，重新再寫。一幅字試驗了十次八次才成功，在她是常有的事。

萬事有為應有盡，此身無我自無窮。

屢試不成時的焦慮

就以這次展出的「抱一」為例：

「抱一」是她在朋友家堿搢鴘漱@幅字。字不是很好，「抱一」兩個字卻立即深深地感動了她。

她說：「回家以後，我就開始寫這兩個字。可是我怎麼寫都寫不好；我寫了正楷，寫了隸書，寫了行書、草書，寫得我灰心極了。我寫了撕，撕了又寫，整整寫掉了十五張整張的宣紙，寫得我都心疼起來。後來我只好暫時停筆，把它擱到一邊去。可是我的心裡還是一直在想，連睡在床上時都在想著該怎麼寫才好。後來我又提筆寫，還是不成功——有時『抱』寫得好，有時『一』寫得好，搞了好久，終於有一天下午寫出來了，自己很滿意，開心得不得了。」

我們抬頭看那費盡苦心完成的「抱一」，筆勢遒勁、氣韻磅礡的兩個大字，旁邊錯落有致地排列著一段小字附文，使『抱一』二字被襯托得更凸出來，更有力，畫面也因此免去空洞的毛病。

再看牆上掛的一幅「大悲」，寬宏大度的氣勢，表現了悲天憫人的情懷。另一幅「有若無、實苦虛」，處實相生，充滿了哲學意味。還有一幅，只見十分樸拙地寫著五個大字——「老大意轉拙」，細心品味之下，不禁會心一笑；那返樸歸真的意境，似已在質樸天真的筆法上展現無遺了。

極目。

巧不如拙

董陽孜說：「巧是太美的東西，一下子就消失了。我的手很巧，但是我不讓它太巧，因為只有拙的東西，才能耐看、久看，這幅字正表達了我現在的心境。」

後來，我們到書房堸挳[她寫字。她舖上白紙，專心凝思片刻，落筆便寫成了「國破山河在」五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她凝神靜思的神情是那麼專注；她懸腕揮灑的姿態，卻是那麼豪情萬丈，動人心魄。

走出董陽孜的家，屋外的雨已經停了。走在清朗乾淨的街上，我突然憶起董陽孜題的「雲門舞集」四個字，那振勢欲舞之姿，曾經深深地震撼了許多年輕人的心。我又咀嚼起她的「抱一」：她能有今天的成就，應該就是對書法藝術「抱一」的緣故。

三餘。

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