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來,一開門,有一股濃重的油膩味迎鼻撲來。大概是忘了開窗?是忘了開窗!大衣也來不及脫,急著過去先把窗戶打開,這才脫了大衣,掛好,就一下子坐進那張黑色的皮椅裡。面向著通向陽台的落地長窗,摔掉了鞋,兩腿盡情地伸開,血液緩緩地流下去,一直流到腳趾,竟像是感覺出來的一般。兩手對握,把十個指頭扳得咯吱咯吱地響了一陣,再往空中亂抓了幾抓,血液在手指上也格外暢通了。右手落下來,落在左邊的心窩裡,噗!噗!心臟在那裡隱隱地跳著,一切正常,生命還在那裡。
彎下身,撿起摔掉的鞋子,朝右扭轉身,用力一擲,正好擲進半開的衣櫥下邊,再向左轉身,食指跟中指靈巧地在唱片架上滑過去,一轉眼就撿出了三四張,一併疊放在電唱機上。打開電鈕,一抬眼竟看到上層的書架中間一部分被書的重量壓得略彎曲,眼睛在這遮蔽了整堵牆的大書架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周,發現下邊放報紙的那一層該是沒有什麼重量的,也竟有些彎曲。大概是一年倒有九個月不斷暖氣的暖氣經過那裡的緣故。這暖氣,不管把溫度控制器撥到多麼低的限度,還是絲絲地向外流溢著熱量。地毯的邊都給烘得翹起來,很不雅觀。而且這地毯少說也用了五年了,那油膩的氣味大概就是打這裡蒸發出來的。真是該換了。對面的那套沙發扶手也已經起毛,也該換了。換一張新的地毯,換一套新沙發,這客廳該大為改觀了吧?要是生命也可換新的話,那有多好!譬如說再打廿歲活起,也許會活出一個不同的樣子來吧?可也難說。這幾十年其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豐厚的收入,平靜的生活,日子像同色的積木,一塊塊地往上疊起,直疊到雲霧裡。是在雲霧裡,就像電唱機放出來的杜布西的海,籠罩在日出前的晨霧裡,划著一葉扁舟,在平靜的海面上,在霧裡。你也不知道打那兒來,也不知道到那兒去,可是你也並不因此著急,就那麼慢條斯理地划著你的槳。你也沒有同伴,也並不一定要尋求什麼同伴,也許你感到在遠方有幾個影影綽綽的身影也在蕩槳,可是你也並不想呼喊。各人默默地划著自己的槳不是很好麼?
靜默中,隱隱聽到沉重的鎚地聲,連地板都彷彿有些輕微的震顫,附近又有大廈興建了。掏出煙來,點了一支,夾在右手的食指跟中指之間,站起身來,踱到窗前。越過一片棋盤棋盤的屋頂,看到一疊沉鬱的山。喜歡海,也喜歡山;自喜住到高處的好處。每月多花幾十元,幾十元就可以不至於囚在「公寓森林」的牢獄裡,就可以日日看到疊疊的群山。日日看山,也不厭。
想到左鄰的那個老頭兒也常常站在陽台上眺望遠山。手顫顫的,灰色、失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你。要是在電梯裡遇著,總喃喃地說句什麼,可是聽不出他到底說的是什麼。大概再過兩年就該搬到底層去了吧,這麼大的年歲!右鄰常常搬進搬出的,最近搬來一個帶狗的女人,一頭小小的鬈毛狗,非常可愛。有一次在電梯裡遇著,竟忍不住伸手去摸摸那小狗的腦袋,小狗伸出紅鮮鮮的舌頭舐他的手指,女人嫣然一笑,竟想約她來喝一杯。喝一杯以後,也許……也許……可就是想想罷了,總也不曾啟齒。還是寧願花卅元,選一個可愛的,自由自在的,不必請喝一杯,也不必說謝謝,一切都簡單自然。
生活就是要簡單自然,沒有什麼束縛,也沒有任何拖欠。甚至花廿、卅元的,也無須選同一個。也不曾見過同一個。這幾天站街口的幾個,過幾天就不見了,又換成另幾個。搬家了?改業了?到另外城市謀生去了?老謝了?天曉得!總之不必費心,負擔一個自己已經夠麻煩,又要吃,又要喝,又要解決這種問題。
想到這裡就去打開冰箱。哇!肉忘了解凍,還是出去吃吧!就到街口常去的那家意大利餐館。有染色玻璃的窗,紅色的桌布跟餐巾,有時每張餐桌上還擺一朵初開的玫瑰。看到新綻的玫瑰,便覺得似曾相識;倒也並不是在那裡見過這朵玫瑰。玫瑰都是一樣的,但每一朵又確有不同。似曾相識的是逝去的少年時光。那段日子好似很長很長,老過不完似的;又像很短很短,一眨眼就去了。若有若無的,一時間真要起疑地自問:真有過一段少年的時光嗎?
走到街上,見天空陰沈沈的,空氣非常潮濕,焦枯的落葉無力地躺在人行道上。一聲聲鎚地聲愈來愈近。走了不遠,就見那一處臨時用木板隔離的建築工地,機器聲震耳欲聾。不久,就又要矗立起一座廿層的大廈了。繞道過去,到了街口,才發現那家意大利餐館不見了,在同一個地點開起了自動洗衣店。怎麼開了不到一年就關了?變化這麼快!就像附近這半條街,在兩三年中已翻修了大半。要不是一直住在這裡,走路都會迷失了呢!要是再過幾十年,怕不整個城市都要換成另一種面貌?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人,不同的世界,走到那兒都覺陌生生的;連住了這多年的這個城市、這條街也算在內。意大利餐館又不見了,這洗衣店能開多久呢?
朝前走去,總要找一個地方吃飯,過了一條街,一轉彎,竟意外地看見一家中國飯店,以前沒有見過。最新開的嗎?推門進去,人不多,沒有一般中國飯館的嘈雜,可是燈光亮得刺眼。一個女孩帶他到一個靠牆的位子。一面接過菜單,一面忍不住問:
「是新開的嗎?」
「可不是,剛打台灣來的。」
「怪不得以前沒見過。」
老闆忽然打廚房裡鑽出來。胖胖的,五短身材,搓著手笑嘻嘻地說:「希望多照顧。要吃點什麼?」
「你說呢?有什麼拿手的。」
「要不要試試炒鱔糊?」
「炒鱔糊?」
「這個菜,一般廣東人開的中國館是沒有的。」
「好,就炒鱔糊!」
「再配個酸辣湯?」
「好,就來酸辣湯!」
老闆回到廚房,一轉眼就又出來了。
「嘗嘗我們的四川泡菜!」把一個小小的瓷碟放在桌上。
夾了一塊白色的菜花放在嘴裡,夠酸夠辣,味道確實不錯。想誇他兩句,老闆卻又走了。就倒了一杯茶,舉起茶杯,呷了一口。這茶杯也似曾相識,厚厚的瓷口,上面印了一朵極為粗俗的花。什麼花?叫不出名字。但細看,也不一定就多麼粗俗,只是看來眼熟,那裡見過這樣的茶杯?也許每個中國飯館的茶杯都差不多的吧?
人漸漸地多起來。跑堂的女孩穿來穿去,走得甚急。一連端了幾盤菜,其中也有他的炒鱔糊。放下,連多看一眼也不曾,就又旋轉了腳跟翩然而去。炒鱔糊,吃起來膩膩的,不怎麼對胃口,可是既然叫了,就要吃下去。酸辣湯倒是不錯的,使頭上結了連串的汗珠,得鬆一鬆領帶,不然氣都喘不過來了。算了帳,挺便宜,還不到六塊錢。放一塊錢在桌上算是給的小費。
慢慢地踱出飯館。外面竟霏霏地飄起雨絲,一張紅傘迎面而來。不覺一怔。傘下的面孔好熟,真真是似曾相識。在那兒見過呢?看看走近了,傘下的人竟嫣然一笑。也笑一笑吧!看看並肩了,就要交錯而過。
「嗨!」紅傘停了下來。「不認識了?」
「啊!」想起來了,是瑪麗?
加若琳?瓊妮?「你是瓊妮?」
「我不叫瓊妮,我叫珍妮!」
「噢,就說呢,珍妮!可不是珍妮!」反正沒事,轉過身,跟著紅傘走了幾步。
「珍妮,好久不見了。」
「是啊!我剛回到這兒來。找到一份新差事。」
「你是說,離開這兒一些日子?」
「豈止一些日子?快要一年了!先在S城工作,想想還是這裡好,所以又回來了。」
「這裡有什麼好?」
「朋友多呀!總是住過幾年的地方。你呢?一切都如意吧?」
「托福!還過得去。」真巧,竟碰到珍妮,不知她今晚有沒有事?「你剛回來,應該請你喝一杯呀!有空嗎?」
「噢,讓我想想看……嗯,我看呢,這樣吧!就到我那裡坐坐,我就住在附近。」說完用眼睛瞟著。
「那也好,可以好好談談。」說著抄起她的臂,她卻有意無意地掙脫了開去,只並肩走著。
「就是這裡了!」
「好漂亮的房子!住在幾樓呀?」
「十二樓,為的是可以看到山。」
「呀!你也愛看山呀?」
「怎麼不愛?總比看牆壁好一點吧?」
「我住十五樓,比你還高三層。」
「那還用說嗎?你的錢多呀!我們這座樓,十五樓要比十二樓每月貴好幾十塊,可是總也沒有空,排隊等的人大有人在。」
「十二樓也就不錯了,幹嘛非要住十五樓?」
「高高在上嘛!誰願意整天叫別人踩著頭皮?」
一走出電梯,覺得燈光驟然暗下來,嶄新的猩紅地毯,牆壁是紅黑色絨裱的,很闊氣。
她打開門,領頭走進去。跟進去,順手關了門。她在黑影堨收傘、脫鞋,然後才去開客廳的一盞立燈。呀!這客廳可著實講究呢!斯坎底那維亞原色木的傢具,淡紫色的地毯,中間一張方形的大玻璃桌,四條髹銀的桌腿閃閃發光,桌下鋪了一張碩大的熊皮,落地窗前吊掛著四五盆植物,綠油油的莖葉,有的蓬鬆四散,有的纖纖倒垂。一邊牆上斜掛了一張豹皮,牆下角釘牢了一張拉滿的漆黑的弓箭,擺出一副獵豹的姿式,另一邊的牆上卻懸掛了一張龐大的裸女畫,很古典。看到的是裸女的背。裸女手執一朵花,作回眸顧盼狀,背景是一片朦朧的海景,雖說略嫌俗氣,跟這客廳的氣氛倒很相配。
「請坐,別客氣!」
「我還會客氣嗎?」覺著說得很得體,微微地笑著。
她一陣風似地飄到廚房去。聽到玻璃杯相碰的清脆的叮咚聲。
「你要喝點什麼?」
「你有什麼呀?」
「威士忌、伏特加,啤酒也有。」
「我不要啤酒,就來威士忌吧!」
「要冰嗎?」
「也好。」
把酒端來。「你喝酒,我得先弄點吃的。」
「還沒吃飯呀?」
「剛下班,那裡有時間吃飯呀!」
「我倒是吃過了。」
「看你打飯館出來,準是吃過了。我的飯很簡單,你看,這就弄好了。一片火腿,兩片香腸,切一段黃瓜當生菜,還有煮好的馬鈴薯。」
「你慢慢吃吧。」
她竟把盤子端出來,左顧右盼一陣,最後過來坐在他的膝上,笑著說:「能不能坐這兒呀?」
忽覺忸怩起來,吃吃地道,「當然!當然!」手真覺無處放,攀上來,環著她的腰,有些溫熱的感覺。心中忽覺好生奇怪,不過見過一次,相處一回,同宿一夜,不知道她是誰,甚至名字都記不清了。
她叉了片香腸,送到他的嘴邊。搖了搖頭。她就又送進自己嘴裡去了。
早已習慣了獨坐書城,傾聽先哲的雄辯滔滔,或為小說中的一段情節觸動肝腸,或為一段樂章而潸然淚下,竟似有過無數的益友良朋。然而卻無能觸接他們。他們躲藏在一方方鉛字之後,他們潛隱在音符的波流之中。你舉起你的手來,卻觸到一片空虛。
她扭轉頭來,吃驚地叫道:「哎呀,你的眼好紅!你哭了嘛?你哭了嘛?」說著就放下手中的盤子,雙手摟住了他的頸,嘴唇觸接到那一串清淚。
躺在她身邊的時候,就問:
「你有很多朋友嗎?」
「也沒有很多,一兩個吧!」
「你說回到這裡來,是因為朋友的緣故。」
「一兩個比一個也沒有總算多的吧?」
「當然!當然!」
「你呢?」
「也有幾個,也有過幾個,很久以前了。」
「你結過婚的吧?」
我結過婚嗎?我結過婚嗎?好像結過的,很久以前了。
「好像結過的。」
「只是好像嗎?」
「很久以前了。」她留在P城了,隔了半世,隔了遙遠的路程。「她留在P城。我輾轉走了不少地方。為了工作的緣故,不得不分手。開始本想安定下來,她就來的。可是我始終沒有安定下來,她也就沒有來。後來因為工作的關係,她也去了別的地方。我終於在這裡安定下來的時候,日子太久了,彼此也就逐漸淡忘了。」
「就不通信的嗎?」
「信是通過的。開始的時候常常寫信,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漸漸稀疏了,而終至於失去了連繫。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她嘆息了一聲,翻身在床邊的小几上摸到一包煙,遞了一支過來,又點燃了,兩人並肩平躺在那裡。床邊的一盞暗弱的小燈,把裊繞的煙氣描繪在潔白的天花板上屈曲,蜿蜿,蜿蜿,屈曲。
「真是的,有時候我也想結婚呢!」她說。
「真的麼?」
側過臉去略帶驚異地望著她。
她也側過臉來,略帶微笑地說:「不騙你,是真的,現在我覺得真好,我覺得我畢竟不是一個人活著。」
「也許你是應該結婚的那種人。」
「大概是的吧!可是結婚也真不容易。現今想結婚的人越來越少;特別是你們男人。」
「也有不少男人是喜歡結婚的。」
「合適的就總不多。」
「怎樣的人才是合適呢?」
「譬如說像你這麼好的人。」
說著伸手在他的臉上輕輕撫摸。他閉了眼,好像又回到多年多年以前的時光,早就沉睡在記憶裡的,變成了朦朧的一片夢境。
她的手從他的頰到他的鼻,從他的鼻到他的眼窩。她住了手,微微探起身來仔細地注視著他。
「你又哭了麼?」
他突然攫住了她的頸,雖然使她嚇了一跳,她卻並未掙脫。他吃力地摟緊了她,哀哀地哭了起來,哭得全身都哆嗦不止。她溫柔地搖著他、拍著他,口中不停地叫著:「貝貝!貝貝!可憐的貝貝!」
終於止住了哭,臉仍然埋在她的胸裡,羞赧地抬不起頭來。
她抽了幾條紙巾給他,這才把鼻子眼淚擦拭清爽。
「叫你見笑了。」
「那裡!那裡!我也常常哭的;不過都是在一個人的時候才哭。現在,跟你在一起,我只覺得快樂。」
苦笑了笑,卻咬緊了下唇。又要了一支煙。
「你是這裡人嗎?」他問。
「不,我是在東部出生的。」
「你的父母呢?」
「他們還在東部。」
「你們不常見面?」
「有時候也見面,見面時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所以很少見。你呢?你也有父母的吧?」
「我?很久很久沒有見面了,也沒有通過信。也不清楚他們怎麼樣……」
「大家的情形都差不多。」
「為什麼呢?東部並不是那麼遠,還是應該去看看他們。他們一定很想念你。」
「誰說的?才不會!我媽就知道喝酒,我爸住在醫院裡。」
「住在醫院裡?」
「住在療養院裡。他已經好久不會走路了。看樣子這一生大概是沒有出院的希望了。」
「是癱瘓?」
「可不是!兩條腿全不能動。每回見他,我就想哭,想痛哭。想起從前我們幼年時他那麼健壯的一個人,帶我跟弟弟爬山呀,露營呀,我們是有過一段好日子的,但一轉眼一切都變了。」
她猛吸了一口煙,又慢慢地吐出去,出了半天神,又道:「他自己倒並不愁。也許他慣了,認命了。」她仰起頭,故意把煙使勁兒地吹向天花板。一連噴了好幾口,轉過頭來:「認命了,一切都安然!」
「是,我們都認命了。倒沒有什麼選擇的時候,這是唯一的處身之道。」
「可是我就不行,我就不想認命!」她的臉忽然繃得緊緊的,用力地搖著頭,脖子上的一條筋隨著頭艱辛地蠕動。「看到我爸那種樣子,我就難過,……」
「你也不必替他難受!」
「怎麼成?我是他的女兒呀!想起他那麼健壯的一個人,想起……所以我還是不要去看他。我要遠遠地到西部來,離得他遠遠的,遠遠的,越遠越好。」
「這樣你就可以忘了嘛?」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要認命。我不能替他做什麼,我救不了他,所以我也不要為他受苦。我要為自己找些快樂。」她掉過臉來瞪著他問道:「你想我做的不對麼?」
想了想,不知如何回答,卻終於吞吞吐吐地說:「沒有什麼對不對,自己覺得心安就夠了。」
「是。」她好像鬆了一口氣。「別再談這些吧!你知道,我沒跟人談過我爸,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跟你談起來,也許因為你是那麼好的一個人。你很體貼,瞭解別人。」
「我?我自己並不知道我有這些個長處。」
「是的,打第一次遇見你,我就覺得你是與眾不同的。現在體貼別人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越來越少了。」他也這麼說著,就坐起身來探身撿起落在地上的衣物,一件件地穿回去。
「你要走嘛?」她略感吃驚地盯視著他問。
「是。」
「其實你是可以睡在這裡的,你可以明早再走。」
搖了搖頭:「我睡不慣別人的床,明天還要上班,還是回去的好。」說著已穿著整齊,猶豫了一下,在衣袋裡摸出皮夾抽出兩張廿元的鈔票,塞在她的手裡。
「其實你不必給錢的,我已經好久不做這種工作了,現在我有別的收入。」她說。
他捏了捏她的手,意思是讓她收下。
她掬著那四十元,楞楞地望著他走出房去。
他走到門口,她忽道:「再見!祝你好運!」
「再見!也祝你好運!」他回轉身,也這麼說了,就匆匆開門走出去。
(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五日於溫哥華)
讀「孤絕」
文.田維新
「孤絕」是篇主題非常凸顯的短篇創作,除了表示現代人的孤獨與寂寞之外,故事所欲傳達的,該是「孤絕」裡「絕」字所具有的特殊含義。
「孤絕」的故事情節極為簡單。主角「他」(無名)一天下班回到公寓,本想自己做晚飯,但發現冰箱裡的肉並沒預先解凍,隨即決定到外面去吃。在一家中國餐館吃過飯,回到寓所之前,在街上遇到了一位過去曾有過往來的妓女珍妮。他隨著珍妮到了她的寓所,但並沒在她那裡過夜。事後,他給了珍妮四十元(可能是美元),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寓所。
這樣單調的故事結構,很難取悅於讀者,也不能引人入勝,但是對於「孤絕」主題的彰顯,卻有實際的幫助。作者或許不想以繁雜的故事情節來分散讀者的注意力,讓讀者直接感受到故事主角「他」的孤獨與寂寞。
我認為「孤絕」裡的「絕」字,不僅顯示了主角的孤寂,還強烈地暗示了「他」的自我疏離、自私與無情。關於這點我可從抽象的意念和具體的人際關係兩個層面來討論:
在故事一開始的第二段裡,「他」回想自己幾十年來的生活:「豐厚的收入,平靜的生活」,實在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接著他對自己的生活,產生了一連串的幻想。那是一段具有多種意味的文字。當日子過的像「同色的積木,一塊塊地往上疊起」時,生活似乎是毫無變化,顯得單調,可是當生活像「電唱機放出來的杜布西的海,籠罩在日出前的晨霧裡,划著一葉扁舟,在平靜的海面上」時,日子又好像是奇麗雅靜,充滿詩意,可是他接下去又說:「你也不知道打那兒來,也不知道到那兒去,可是你也並不因此著急,就那麼慢條斯理地划著你的槳。」這當然是富有哲學意味的沉思。但是這段文字的重點好像不在這裡,而在最後的幾句話。「他」所強調的是:「你沒有同伴,也並不一定要尋求什麼同伴,也許你感到在遠方有幾個影影綽綽的身影也在盪槳,可是你也並不想呼喊。各人默默地划著自己的槳不是很好麼?」這就是此篇創作,在理念上所想表示的「孤絕」,尤其是「他」不想尋求同伴,「也並不想呼喊」,是他「絕情」的地方。自我疏離的心態因而表露無遺,這是從抽象的意念層面來看。
從具體的人際關係來看,「他」的「孤絕」心態,則更為明顯。「他」現在過的是單身生活,但他是結過婚的人,據自己告訴珍妮,並不是因為他無法與妻相處才分居或離婚,而是「為了工作的緣故,不得不分手。」也是因為工作的關係,他的妻子去了別的地方。他說:「日子太久了,彼此也就逐漸淡忘了。」他會「逐漸淡忘」是他無情的孤絕心態使然。他遠離妻子而獨居,只求自身的舒適安逸,也是自私的表現。他還說,他們夫妻在開始時也是相互通信,「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漸漸稀疏了,而終至於失去了連繫。」這句話更將他的孤絕心態徹底顯示出來。
「他」與妓女珍妮的關係,也是值得探討的。做為一個孤寂的現代人,他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解決自己生理上性的需求。他瞭解得很清楚,生理上的孤寂,是攆之不去的。他可以獨坐書城,「傾聽先哲的雄辯滔滔,或為小說中的一段情節觸動肝腸,或為一段樂章而潸然淚下」,然而,他卻無法去接觸他們,正如他所說:「他們躲藏在一方方鉛字之後,他們潛隱在音符的波流之中。你舉起你的手,卻觸到一片空虛。」為了消除那揮之不去的空虛,「他」找妓女解決性的問題,也是很自然的事。問題是在他找妓女的態度上,他要生活「簡單自然」、「自由自在」、「沒有什麼束縛,也沒有任何拖欠。」也就是不要有任何情感的糾纏。像他和珍妮的關係,也表現得相當絕情。珍妮過去雖是妓女,但這次和他見面,邀他到她的公寓裡,向他示「好」表「愛」,都有她的真情實意,而不是職業伎倆的表態。事後,珍妮不但不願意收他的錢,還留他在她那裡過夜,而他卻以「睡不慣別人的床,明天還要上班」的理由回拒了。
「他」在這篇小說裡,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代表了一般的現代人,尤其是現代的知識分子。現代人的自我疏離、自私和絕情,才是人與人之間相互溝通的最大障礙。如果我們能從這個角度來讀「孤絕」,便能深入領會這篇小說的主題。
(作者為中研院美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
馬森,山東齊河人。師大國文研究所碩士,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博士。曾任教於法國、墨西哥、加拿大等國大學及英國倫敦大學。現定居國內、任聯合文學總編輯。
馬森是七十三年文化界選出的「風雲人物」,因為那一年他自執教的英國倫敦大學休教一年,返台客座,像汨汨泉水般,他的小說、散文、雜誌、評論……大量在報章雜誌上出現,同時又參與電影、戲劇的討論與批評,成為文壇上的「全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