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
小駱先生是老駱先生的獨子,雖然有個妹妹,但是已經嫁人,所以小駱先生婚後一直是伴隨父母同住。平常日子,小駱太太上班早,七點不到便出門了;向來懶睡的小駱先生,則由母親催請起床。但是今天小駱先生自己恍惚間驚醒時,爬起床一看錶,可不得了,早過了八點。匆匆盥洗,領帶、西裝穿好,走出臥室,只見飯廳堨u有老駱先生獨自埋頭看報、喝稀飯。
「媽呢?也不叫我,趕不上打卡了。」
小駱先生也來不及吃早點,夾起公事箱拎著靴子,便要開門出去。卻是老駱先生悶哼一聲,給叫住了腳:
「你!先別走,我有話問你。」
小駱先生立刻心下叫苦,知道又要生事了。他將皮箱擱在飯桌,靴子又放在皮箱上,排整齊了,眼睛盯著桌面,就像多麼欣賞他這雙新近剛做的靴子般。
「你媽媽怎麼生氣啦?飯也不吃!」
「啊?」
小駱先生眼觀鼻、鼻觀心,什麼也不能說。還不是老套嗎?說自己媽媽不對吧,兩老一定合起來說他偏袒太太。說自己太太不好,又像他這人多麼無能,竟然娶了這樣不堪的女人。只有什麼都不說。
「早飯也沒人弄,難道一定要等你媽弄,你們就不能也燒一頓?這!還是我煮的稀飯。唉!還像個家嗎?三天兩頭鬧彆扭,她好歹是你媽媽,就不能順著她點兒?硬要她尋死覓活才好?你也快三十的人了,一個太太也管不了。我………唉!」老駱先生狠狠嘆口長氣,扔下筷子:「我對你失望!真是失望!」
9:00
小駱先生的GL跑天下,藍灰車身、黑皮頂篷,剛出廠新車,三十七萬一文不少。當初老駱太太看親戚朋友家裡,新新舊舊都算有了輛四輪車,便也喜滋滋的慫恿兒子學車、買車,還說好小兩口錢不夠時,她添一份。小駱先生因為公司應酬多,半夜叫計程車回家是常事,所以想著有輛車也好,於是東挑西選,好不容易中意了,價錢也談妥,那老駱太太卻沒事人一樣,一毛不拔。最後還是小駱太太拿出私房錢,再在公司起個會,為先生買了車。
就為這事,一家四口便很不痛快了一陣。小駱太太心疼私房錢,自然不高興;老駱太太也有理,你們小夫妻成天開著車兜風,為什麼要我老太太出錢?半年過去,買車風波好不容易平息了些,卻是天有不測風雲,誰知道這兩天又在鬧什麼事!
「唉!」
小駱先生趁著紅燈空檔,掏出煙來吸上。他這夾心餅乾總是兩面不討好。難喲!娶了個老婆,簡直是娶了個麻煩。誰叫自己不是那種冷情寡義的人,早知如此,便不該談什麼戀愛了。可是,不管怎麼說,太太好歹總是自己當初死乞百賴追求到手的,怎麼有不愛不疼的道理,可是現在,偏偏愛多了,疼多了,就出麻煩。
「唉!」
前頭車子一有了動靜,小駱先生也熄了煙踩油門,卻不料只聽喀喳一響,是輛摩托車擦碰而過。小駱先生忙不迭推門下車,檢查半天,卻總是找不著碰撞的擦痕。等他再想起要找那摩托車理論,而人家早已竄到車叢裡去了。
「叭!叭!叭!」
後頭車子等得不耐煩,喇叭齊鳴。小駱先生沒轍,只有又鑽回車座。好不容易駛進了公司地下樓停車場,小駱先生這才得空詳詳細細上上下下的尋找一番,最後,總算讓他發現了後車門的正中心,刮了姆指大塊漆,淺淺淡淡的露出了一道金屬痕跡。
「唉!」
小駱先生哀哀嘆口氣,好不心疼,這車是他的命哪!
10:00
辦公室裡,小駱先生逢人便要敘述一遍汽車受創的經過,結論也總是搖首頓足,嘆息一番:
「倒霉!真倒霉!好好的車,給這麼擦一下,多難看哪!少說身價也一下子跌了十萬。」
就是他們林經理進進出出,瞪了他好幾回,他也渾然不覺。
「喂!喂!林怪看你哪!」
還是打字的陳小姐提醒,小駱先生才悻悻歸座。桌上幾隻牛皮紙封,一看便知道是送來的信用狀,也懶得看;將一些小包棉花樣品由桌面全掃進抽屜裡,一張辦公桌這才有了點體面:電話、厚厚的玻璃墊、漂亮的日本印刷桌歷………,辦公用品,應有盡有。
可是好好個人,一早便觸了霉頭,那還有什麼鬥志工作呢?小駱先生懶洋洋發著愣,卻是一不小心,正和林怪的一對三角眼碰個正著。不得已,他只好重新打起精神,撥弄著桌上的電話,各處聯絡聯絡。
他們公司做的是進出口,但是規模卻不是一般可比。總公司在日本,臺灣僅是分部,以進出口化學纖維、棉紗………紡織原料為主。小駱先生所屬的紡織部門,前任的經理正是老駱先生,退休後將兒子介紹進公司,也算是繼承衣缽。也正因為如此,小駱先生對於現在的頂頭上司林怪,自然打心底的不服氣,想當年也不過他父親手底下的一名科員,逢年過節還得到家裡送禮走動!而如今則是風水倒轉,變成了小駱先生要禮敬他三分。
打完電話,小駱先生一溜眼發現林怪坐位已空,打聽之下,到部長室去了。那不要個把鐘頭,便甭想出來。部長奧村是日本人,卻在上海長大,官腔十足,對待下屬從來沒有過好臉色,誰給叫了進去,就得端端正正坐著接受訓話,從來沒有便宜過誰。
小駱先生趁空,找了份報紙消耗時間,翻翻看看,瀏覽到影劇版,不覺一怔,一張黑白小照,看著眼熟,再拿近了,小標題有著——秦莉莉幕前幕後兩得意——的字樣。真是她,眉中心一顆小紅痣,任誰也記得的,笑起來,俏皮得不得了。在學校時,唸的都是大眾傳播,卻不同班,一次話劇公演,兩人同台有場對手戲,就這樣認識了。女孩對他還蠻有點意思的,三番兩次找了機會來搭訕,惹得小駱先生心底也總七上八下,只是那時候到底已經和雅芝交往經年,不然誰也難保不就成了一對?
「看什麼?」對面小王見他出神,問著。
「從前女朋友。」小駱先生彷彿蠻不在乎的,將報紙隨手一扔,卻正好落在小王眼前。
「蠻漂亮嘛!嘖!嘖!不但能演,還製作節目呢!咦?這女的我見過嘛!上禮拜什麼劇場奡N有她。」
「咄!」小駱先生取出煙來,遞了只給他:「人哪!就怕選錯行,像我!學非所用,窩窩囊囊。當年同學,比我差的,如今也都已經在電視台、報社裡混得有個名堂了………唉!我呢?………。」
「咦?林怪唸外文的,不一樣棄文從商?人家兩年經理當下來,房子好幾幢哪!」
「哼!」
小駱先生叼著煙不吭氣,當初老駱先生拼了命把兒子塞進公司,圖的也不就是待遇好,有肥水。而小駱先生又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畢了業真要幹那一行,等當兵回來,一下子找不著事才慌了手腳,從商就從吧,他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就是每當看到昔日同學上報、上電視,出盡鋒頭,便覺得心堣ㄤ峈A,常想,如果我也………,那現在不又是另一種風光了嗎?
11:00
日本公司講究開會,吃日本人飯的林怪尤其講究開會,就連在奧村那兒挨了頓官腔回來,也要召來手下檢討一番。
「部長剛才說了,什麼不景氣啦,生意不好做啦,都是藉口,石油再漲,通貨不管如何膨脹,人總要吃飯,穿衣服啊!你們!沒有業績就是沒有業績!沒有任何理由可說。墨守成規,死守這幾家客戶,不是有衝勁的做法,我們要再闢途徑,求新求變,才拿得出成績來………。」
大家嘴裡不說,心底卻知道這是脫了褲子放屁。市場這麼大點,這麼些年了,誰摸不熟?代理原料的就這幾家,客戶也各有各的,除了小小的游離戶和新戶,求新求變?還能新,變到月球去嗎?
「小駱先生………小駱先生電話。」
小妹電話接的不是時候,來電話的人更沒選對時候,小駱先生瞪了小妹一眼,跨過排排坐的同事,擠出自己坐位。
「餵?」
「我啊!」是雅芝:「你在幹什麼?」
「幹什麼?開會!」
「要緊嗎?」
「你說吧!」
「我跟你說噢!你媽又在挑刺了,早上我叫她,理都不理,是不是昨天的同學會我又去錯了?哼!不理算了!我就上班去了。喂!你昨天幾點回來的?我都睡死了,一點也不知道。」
「十二點多。」
「你媽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我回去都睡啦!」
「今天呢?」
「我爸,說媽在生氣,說早飯你也不弄一頓………。」
「我那有空?七早八早就要趕上班。」
「唉!」
「哼!知道了,還不是怪我昨天晚上沒回去燒飯。其實,我又不是你們家娶來的老媽子,誰說晚飯一定要我燒才對?一家人誰有空就誰燒嘛。我最聽不慣你媽動不動要說,娶媳婦,就是要娶進門幫忙的,她一個人做了一輩子,該有個人替替。哼!那她怎麼不討一房下女做媳婦。現在誰在外頭做事,沒有個應酬的?一天沒回去燒飯,就氣成那樣,哼!」
「說常常都是她燒給我們吃,沒這個道理。」
「我下班晚啊!坦白說,那個飯我還不愛吃呢!要不是討好她,我寧願下了班在外頭上館子,看個電影。哼!捏了鼻子回去,還是有話說,這樣日子,你說怎麼過哪?」
雅芝說的也沒錯。小駱先生玩弄著桌上原子筆,半天:
「喂!說完了吧?我要掛電話了,還在開會呢。」
「晚上,我們去看電影。」
「不行哪!不是跟你說過,日本人明天才走。」
「好啦!好啦!那我也不回去,省得看人臉色。」
「隨你吧!」
12:00
午餐,有叫小妹買了便當上來吃的,也有出去附近餐館換換口味的。小駱先生通常是到公司對門一家兼賣快餐的咖啡專賣店裡,一份咖哩牛肉飯還附咖啡,剛好消磨了一個半鐘點的空檔。
「咖啡還是紅茶?」店堣p妹都認得他,過來收碗盤,總是笑瞇瞇的。
「一樣,熱咖啡。」小駱先生眯起眼,看清楚了是那個最漂亮,披了一頭長髮的玲子。從前,總覺得她有幾份像奧莉薇亞荷西,可是今天他又有了不同的看法。小駱先生叫住她,說:「如果你把頭髮剪短了燙起來,很像秦莉莉。」
「誰是秦莉莉?」玲子天真的張大著兩眼問他。
「你不知道?哪!」小駱先生將桌上報紙指給她看:「我從前的女朋友。」
「哦!難怪你每天來,總是盯著我看,原來哪……哈哈哈……」玲子笑得像串響鈴一樣:「原來是懷念舊情人,要告訴你太太去。」
玲子將報紙一把搶去,拿到後頭呼朋引伴,只見幾個小妹七嘴八舌品評了半天。最後,還是推了玲子出來,對小駱先生一噘嘴,不高興的說:
「她們都說,我那有那麼醜,一點都不像嘛!哪!報紙還你。」
「頭鬆剪短就像了。」
「才不要呢!」玲子一扭腰,走了:「我還是喜歡像我自己。」
小駱先生呵呵笑著,每天中午和這幾個小妹逗逗趣,幾乎已經成了他的日課:
「喂!喂!我的咖啡呢?怎麼還沒給我?」
「知道了啦!」
玲子才進去,櫃台有人叫駱先生電話。小駱先生心底嘀咕著,不知道是誰,竟然找到這兒來了,只聽是公司小妹的聲音:
「小駱先生啊?」
「幹什麼?吃飯時間也有事找我?」
「不是我找你啊!是你爸爸!打電話來急得不得了,叫你趕快掛電話回去。」
「幹什麼?」
「我怎麼知道?」
「好了!好了!知道了。」
小駱先生這下咖啡也喝不成了。他特底走出咖啡店,在街口電話亭堭黎F個電話回去。家醜嘛!誰願意外揚呢?
「爸!我啊!」
老駱先生電話那頭一聽是兒子,立刻惡從心起,大喝一聲:
「你!現在馬上給我回來。」
「我……我還要上班哪!」
「上班!你媽都快死了,你還要上班。」
電話卡的聲一下給掛了。小駱先生楞楞站了一會兒,想著大概是病了,那為什麼還不快送醫院?
13:00
趕了回去,奔上樓扭開大門鎖,卻是和他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老駱先生一臉寒霜坐在搖椅堨肸臐A老駱太太則氣喘吁吁倚在沙發椅堜椏散\,妹妹怡珍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趴在她母親身邊,直拿眼睛瞪他。
「你們……,這是幹什麼?我還要上班呢!媽不是好好的?……」
「哼!上班?你那個班要不是賣著你爸爸一張老臉,憑你,進得去嗎?好!現在你們翅膀硬啦!有了太太,我們老的用不著了,就想飛啦?你們……你們有沒有一點良心啊?」老駱太太罵起人來,沒頭沒腦,誰也搞不清她真正要說的是那一樁。「好!你們給我搬出去,永遠不要回來,現在就走,東西一樣不許拿,結婚給的鑽戒也給我留下來。都走好了!我沒有你這樣不孝的兒子。明天……:明天就叫你爸爸去登報,脫離父子關係。」
老駱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怡珍看母親這樣,又是遞毛巾、倒茶,又是揉胸搥背:
「哥哥也是,其實住在家埵酗偵礞ㄕn?以後有了小孩,還有人幫你帶呢!」
「我才不給他們帶小孩呢!」老駱太太停止了哭泣,連忙糾正女兒:「忙完了下一代還要再忙第三代?我自己應酬那麼多,那有空?」
「好!就算不帶小孩吧!住在一起也有照顧,大家高高興興,多好!」
「好?那你怎麼從婆家搬出來呢?」
小駱先生也沒經大腦,衝口而出的說。誰知道正犯了大忌,他父親氣得臉色紫漲,指著他氣吁吁罵道:
「好!好!我早知道,早知道你們一心要搬出去。你妹妹,你妹妹是她婆婆待她不好……哼!養你那麼大,從來不替父母想一想。好!既然現在你們不能委屈,那只有我們犧牲了。你們準備搬吧!」
「爸!我又沒說……。」
「還沒說?」老駱太太搶著說了:「怡珍剛才都告訴我了,雅芝想搬出去,天天和你吵,好了!好了!我們年紀大了,也禁不起你們這樣吵,要搬!就搬好了……走!走得愈遠愈好,水遠不要回來……嗚嗚嗚……。」
老駱太太說了又是哭。小駱先生這下算完全明白了,又是怡珍給他戳弄的麻煩。不過好在這種事,他也經歷多了,當然知道他們不是真心叫他搬,如果當了真順話搬了,那才真會沒完沒了。
「唉!唉!誰說要搬了?誰說了嘛!真是……。無聊……。」
經過小駱先生連連跺腳,再三保證,老駱太太才算止住了哭嚎,抹著眼淚珠子教訓兒子:
「我說你們!也要拿出點做男人的樣子來,人家楊家兒子臺大畢業,老婆不好照樣打。男子漢大丈夫,一家之主嘛!什麼事都聽老婆的,還得了?哼!每天飯不燒,地不掃,就上個班,回來還嚷累。又不是什麼千金小姐,她娘家我不是沒去過,破破爛爛的,那樣家庭,難道在家也有老媽子侍候?哼!碗也不洗一個,公公婆婆衣服也從來不見洗一件……。昨天你出去應酬,她也不回來,倒叫我燒了飯好等……呵!每天都是我的燒給你們小的吃,也不覺得慚愧哪!……。」
14:00
回到公司,自然是趕不上打卡了。小駱先生悶著頭進去,林怪早把他瞪得牢牢緊緊的:
「到那兒去了?裕成打電話來催問提貨時間,找你幾次不見人影。」
「我……去廣華催L.C。」
「哼!」林怪自然不信,摘了眼鏡摜在辦公桌上,這是他一貫的戲劇化生氣。
小駱先生掛了電話去裕成,說清楚提貨時間和幾號倉庫。馬上跟著又有電話進來,竟然正是廣華的劉經理,說拿不出信用狀,訂的棉花不要了。
「這怎麼可以?」小駱先生正沒好氣,不由提高了嗓門:「劉經理!我們很熟的,你怎麼整我冤枉呢?說好了我先簽貨,你馬上補信用狀。這下……這下你不是整我是什麼?……你……你們做生意太沒有信用了。……這不是訂金問題,那是小錢,我們公司要不要都無所謂,這是信用……什麼?數量小?數量小我也不能自己賠出來啊……沒有那麼嚴重?那是你在說。劉經理,生意不是這樣做的。這樣吧!我再給你一天,你把信用狀補來……不行?你們工廠要盤掉?……好了!好了!我再等三天,三天……。」
小駱先生忿忿掛了電話,其實,他倒並不當真生氣,那種小客戶,他也從來沒有放在眼媢L,當初口頭答應他先簽了訂單由德州進棉花,再補信用狀,可是誰會那麼傻真信他了呢?
辦公室坐了坐,小駱先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林怪不時拿眼睛瞪著自己看。他坐不住,正要起身,卻給林怪一聲咳嗽叫住:
「這筆帳總數怎麼錯得這麼離譜?一百多萬,你自己拿去看!」
小駱先生接過來一看,是利和的訂單,他掏出計算機再核算一遍,果然少算了一百八十多萬。
「這……這……大概,大概那天計算機快沒電了……。」
「哼!一百多萬,到時候你賠出來是不是?」
林怪又哼嗯一聲,再也不看他一眼,掉頭昂首闊步走開了。
15:00
小駱先生覺得自己窩囊透了,藉口出去辦事,外頭透透空氣四處走走。馬路上車多人多,騎樓下商店一家接著一家,可是卻都和自己沒多大關係似的,各自存在著。愈走愈乏味,累了也只有再回公司,他倒也是明白人,知道自己是要逃也逃不了的。
回到公司,陳小姐告訴他,雅芝打了幾次電話來找。小駱先生皺皺眉,也不搭理,反正等會兒她還是會再打來的。
果然,十分鐘,雅芝電話又進來了。
「你到那兒去哪?找了半天。」
「辦事!難道去玩?」
「你回家去啦?」
「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一點多你爸打電話來我公司,好兇哪!說:你回來!我說我要上班啊!走不開!他說:走得開也要回來,走不開也要回來,碰的就把電話掛了。」
「怎麼沒跟我說也去找你?」
「哼!每天這樣鬧,日子是要不要過啦?我告訴你!我受不了!剛才我去看了公司附近的一間套房,我不管你怎麼樣,我是一定要搬出來……。」
小駱先生這才知道,事情比他想像中要嚴重得多:
「妳……妳在搞什麼鬼?」
「不是我搞什麼鬼,該問你們家在搞什麼鬼。每天安份日子不過,三天兩頭找麻煩整人。人家上班上得好好的,一通電話來搞得情緒大亂,我們到底還要不要在外頭做人?做事?這樣鬧下去,你也不要想會有出息了,光應付家庭糾紛就夠你忙了。我告訴你!我是不幹了!就算要離婚都可以!讓她獨霸著她的寶貝兒子好了!」
「妳……愈說愈不像話。好了!好了!晚上回去再說。」
「說什麼也沒用,我已經決定了。」
電話又是碰的一聲那頭就先掛斷了。小駱先生空拿著個話筒,他簡直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彷彿誰也沒有把他當個人看,他只是他們的出氣筒嘛!
16:00
林怪不在,辦公室裏一下子空氣都新鮮了起來。幾個男人坐在桌子上抬槓,說來說去,總要把林怪拖出來糗他一頓才能過癮!
「何必嘛!還不是一樣仰人鼻息,吃人家的飯,何必那副德性?臭架子!我看他最近愈來愈囂張,看樣子要高升的話可能不假喲!就是不知道這缺,是誰接?」
「總還輪不到我們。」
「我看他也是撈飽了,還在外頭接生意自己做,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是欺上瞞不了下。」
「哼!」
小駱先生悶聲哼哼,也不說話,因為他自己父親當初還不是一樣搞,否則家堥漕茖漲n幾幢房子?老駱先生不是有大志的人,一輩子奔波於商場,能有今天三、五百萬的家當,已經十分滿意自得,所以一心指望兒子繼承自己,賺錢為要。小駱先生想和父親一樣賺錢置產,可是壞就壞在又總覺得人生終極目的不一定只是賺錢,於是矛盾叢生,困擾無窮。
「他媽的!有時候想想,真不想幹了!除了賺幾個錢,有什麼意思嘛!」
小駱先生一口濃煙,正好噴在面前,霧堿暌薴W偌大一張東京總公司摩天樓的巨幅海報,樓頂上那圓亮的金屬標誌,竟然還是閃閃爍爍的,還真是拿它沒有辦法,心底不由一陣悲哀。
17:00
下班了,卻沒人敢走。有事的辦事,沒事的磨蹭著故作忙碌狀,其實也不過是等上司,偏偏上司上頭又有上司,於是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堣浀茪S比上班時候更像個辦公室。
小駱先生他們所以不走,是走不了,晚上還有飯局。三天兩頭招待這個,宴請那個,胃都傷了,可是又不能說不去,除非這碗飯不吃了。從前滴酒不沾的小駱先生,現在也早已經練成了一瓶紹興下肚面不改色。
今天不過是來了個東京總公司紡織部門的小主管,林怪一樣馬屁拍足,聽說昨天夜堣w經上過北投,今天又不知道要再出什麼花樣,反正像小駱先生他們這樣的下屬,一個個都是陪席的份。
「三溫暖也不必這麼久啊?大概林怪又領那個日本人去荒唐了。我x!有時候真不知道我們這是做的什麼生意?」小吳說。
小駱先生倚在窗口,看天色黯淡後換了一副霓虹閃爍的大臺北,馬路細長,人車渺茫,都趕著回家吧!他也突然心頭寂寥,撥了電話給雅芝:
「下班了嗎?」
「馬上走。」
「去哪?」
「逛街啊!」「晚上我儘早回去,別又先睡了。」
「那可不一定。」
「睡了也要把你弄起來。」
「喂!說真格的,你最好是早點回來,我看晚上又要有事。不過我先把話說在前頭,她不惹我就算了,如果她硬要找麻煩,那只有攤牌了,我是要搬出去的。」
小駱先生不再言語,一碰上這樣的話題,他再好的興致也一下子全給澆死了。悄悄掛上電話,腦子裏一片空洞,什麼也巴不想才是福氣。
18:00
林怪打電話回公司,說和日本人直接去餐廳了,叫他們馬上過來。
「怎麼又吃台菜?我他媽已經連吃了一個禮拜了。」小吳抱怨個不停,連連搖頭。
「今天還好呢!」小玉忙寬慰他:「是清粥小菜,昨天的『翠雲樓』把我吃的連去後頭吐了三趟。」
小駱先生聽著都覺得胃腸一陣酸,左手扶住方向盤,右手便在抽屆娷膚銆j胃散。
「也給我一點。」
三個人輪翻都吃了。小吳突然想起來說:
「你們知不知道,總務科的李偉立離婚了,聽說就是太太受不了他成天應酬。」
下班時候,中山北路交通流量特多,一時疏通不了,只有全堵在一起,寸步難行。小王等得不耐煩,開始發表高見:
「你看看!多少私家車?臺北地方已經夠小了,還擠了這許多小轎車。不是節約能源提倡大家乘坐公車嗎?我要見交通部長,上下班時間限制私家車行駛,否則交通問題一輩子解決不了。」
小駱先生懶懶一笑,想說:那你下車去擠公共汽車好了。
好不容易紅燈換了綠燈,慢車道上的計程車爭先恐後地往快車道擠,又是半天,才輪到小駱先生的車,可是綠燈又馬上變了黃燈。
「他媽的!明年也到不了。」
「順其自然,順其自然的好,不然我的心臟受不了這樣的氣。」小王打著哈哈說;「對了!明年科堣S該派人到東京,你們猜,這次會輪到誰?」
小吳聽了有興致,湊上臉來,說:
「每次都是林怪去,這趟總該輪到我們了吧??如果派我去,我就帶了太太去補渡蜜月。」
「你少臭美了。」小王說:「他正去得過癮,捨得讓你去逍遙?還帶太太呢!」
三個人一陣哄笑,小王突然換了正經口氣,對小駱先生說:
「我看支店長對你不錯,這趟可能會派你去喲!」
車終於開動了,小駱先生搖下窗戶,空氣冷冷濕濕的流進鼻孔,他微微打了個寒顫,想著東京遍地櫻花的春天,如果帶著雅芝同行,那該多麼愜意?
19:00
中山北路和林森北路之間的巷弄,是有名的五光十色,餐飲、酒廊、賓館……,凡是觀光客和大商賈喜歡的花樣,應有盡有。公司堿陘F經常送迎總公司來的日本人,還有應酬客戶,所以這一帶頂熱,十家倒有九家是簽了帳月底收款的。
「林子」餐廳從前好小個店面,只賣簡單的蕃薯粥和小菜,現在可大大不同了,全套的豪華台菜、海鮮,樓上下佔地兩百多坪,還有十來間小套房可以宴客。
小駱先生他們就要了間房,頭先還四個人正襟危坐,西裝革履整整齊齊,等菜全上齊,紹興酒下肚,便是上衣脫了,領帶鬆了,挽起袖子面紅耳赤地鬧酒。那日本人山口,也並不嫌過純吃飯、飲酒節目單調,左手筷子敲著碗沿,右手吆喝划拳。
「乾杯!乾杯!不醉不歸。哈!哈!哈!林樣!下午……哈!哈!痛快哪!下次,你到東京,你們通通來,我招待,一樣包君滿意哪!」
這些日本人就是這樣,你奉承他作樂,他是開心萬分,勾肩搭背好得不得了。可是一回到辦公室,卻是正經八面,你是你的小職員,他是他的優越上司。
小駱先生看多了,早已不以為怪。碰上這種應酬,他們是作陪的份,只有看人顏色的搭訕巴結,只聽小王又在說:
「山口樣!你好酒量啊!要多多向您學習……。」
那口日本話,生硬不算,還嫌卑屈得聽了叫人起雞皮疙瘩。偏偏林怪不以為意,嘿嘿大笑道:
「山口樣不只酒量好,他的真本領你們還沒見識過呢!嘿!嘿!嘿!……。」笑聲中有著猥褻的成分。
話題就這樣繞著酒色財氣打轉。小駱先生兩杯溫溫吞吞的紹興下肚,人也飄忽了起來,應和著一晃腦袋,說:
「山口樣!我也敬您一杯!要向您多多學習。」
20:00
酒酣耳熱,一行五人大刺刺地搖晃在街口,日本話嘰哩咕嚕,惹得路人都好奇的打量,有那看不慣的嗤之以鼻道:
「哼!日本人!」
迎面一陣冷風,吹得人寒意刺骨。山口扯扯風衣領口大大打了個老臭的酒嗝,說道:
「後面街上有間酒吧,不知道還開不聞?走!我們再去喝一杯,看看我那個老相好可還在不在啦?……啊!啊!林樣,你要提醒我,不能太醉,明天,明天八點的飛機……。」
「是!是!」
山口說的是「夢坦娜酒廊」,小駱先生前兩天才陪一個客戶來過,所以小姐都認識。
開了瓶拿破侖,坐在弧形的藍絨沙發椅裡,柔軟舒適,遠遠有架白色鋼琴,彈的是「愛的故事」。有個胖胖圓圓的媽媽桑樣的女人湊了過來,殷勤的招呼著,知道山口是日本人,更是熱絡,直撲在他身上,一口流利的日語,連山口也誇她帶有東京腔。
「我在東京住了好幾年呢!」
媽媽桑說著,招呼叫了幾個小姐過來。山口卻在問:
「去年我來,沒見過你,我要找莉莉小姐。」
「莉莉?我們也有個莉莉啊!不過大概不是你說的莉莉。這裏是我剛頂下來做的,小姐換了大半,可是一個比一個漂亮,又有氣質!」
莉莉來了,頭髮削得又薄又短,一身紅緞晚禮服,貼在身上,曲線畢露。山口顯然十分中意,兩人勉勉強強湊著零七八碎的英語交談,卻是有說有笑還帶小動作。
小駱先生在最外角,一回生兩回熱,先前見這些女人笑聲浪語,還挺不習慣,現在已經是逢場作戲,興致好就湊著嘻哈一番,興致不好,便敷衍一下。
21:00
要不是山口一早飛機,這時分還散不了呢。小駱先生回家三轉四扭,把大門的兩道防盜鎖弄開了,才推門,就知道屋裏氣氛不對。老駱太太紅著眼擤鼻涕,老駱先生也是眼鼻通紅,任誰都看得出,剛才哭鬧過一場了。兩個人眼巴巴等的,就是兒子回來好生氣給他瞧瞧。小駱先生當然也知道,心下一涼,拎起靴子便想逃之夭夭。
「哼!」
老駱太太鼻孔冷冷一哼,馬上又作勢掉過臉去不看兒子。老駱先生揉揉眼睛,也說明了他的悲慟:
「你,回來了也好。我們把話說清楚……你們不願意住在家裡,可以說嘛!為什麼要這樣氣你媽媽?明明知道她心臟不好。不回來吃飯,也該先打個電話回來,事先說一聲,免得飯菜燒好了,左等右等,也不見人影。」
「我……我……公司有日本人來。」
說的當然不是兒子。
「雅芝呢?」
「她,好像公司聚餐。」
「聚餐,聚餐也該說一聲。」老駱太太覺得丈夫過於溫吞,心有不甘的忙加入了罵陣:「好!回來了也不聲不響,往屋裏一鑽,我去問她,她就對我大呼小叫起來,一點都沒有把長輩放在眼堶!我們駱家可是善門哪!那有出過這樣的子孫?啊!啊!這算什麼?算什麼?……。」
見母親沒完沒了,小駱先生只有沙發裏坐下,一邊解去領帶。好不容易老駱太太打住了話,屋媢y時又恢復了無聲無息的靜謐,一切彷彿都只是在等小駱先生的定奪呢。
「嗯!」小駱先生喉頭一陣作響,他站了起身,指指自己臥房:「我……問問她去!」
小駱太太自然把外頭的一言一語聽得一清二楚,小駱先生才踏進房門,她的髮刷子立刻飛擲過來,要不是小駱先生一閃身,還真打個正著。
「問什麼?問什麼?我好好回來,才進門,她就一頓臭罵!我不理她,她還追到屋裏來,要打我。你問!你問個頭。」
「打到你了嗎?打到你了嗎?」老駱太太自然也聽了個清楚,衝了進來。
「還要怎樣?還要怎樣才算?每天背後數落來數落去,說我拿錢回娘家了!說我娘家窮!成天念著財產要看誰孝順才給誰,妳統留著妳女兒好了!我不稀罕!我要離婚!」
「你好!你好厲害!」
連老駱先生也加入了陣容,要不是小駱先生門口攔著,他們可能真要打起來了。
22:00
小駱先生待在自己屋裏;和雅芝耳語半天,夫妻倆總算有了協議。
「媽……。」
小駱先生現在簡直害怕和他母親說話,自從娶雅芝進門,她便像失去了理性。果然,老駱太太立刻的反應是:
「我不是你媽!你們走!你們走好了!水遠不要回來!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唉!」老駱先生嘆口長氣:「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我……。」小駱先生嘴裏就像塞了個大芭樂,含糊不清的:「我想……我想既然這樣,我們還是先搬出去住一陣好了……也免得你們老人家生氣。」
「哦!……。」
老駱太太長嚎一聲,人整個跳了起來,卻又立刻跌回沙發裡,小駱先生知道,這是她母親慣有的生氣,忙跪倒了給她搓揉胸口:
「媽!媽!你……何必嘛!何必……。」
老駱先生見自己老伴如此,更是老淚縱橫,指著兒子的手直打哆嗦。
「你不孝!你不孝!好!」他蹣蹣跚跚的奔回屋裡,再出來手上拿了份房契:「你!你給我寫!寫這幢房子,是父親所買,無條件再過戶給父親,寫!簽名!蓋章!明天就拿印鑑證明來,我們找代書辦清楚。」
小駱先生不知道還要怎麼個鬧法才算完,既然叫他簽,他也只得簽了。可是老駱先生卻還沒完,看兒子對房產無動於衷,便又道:
「我們這樣算是完了!明天,明天我就去登報哦!就這樣了!我們父子就這樣完了……。」
這話小駱先生不知道聽了有多少回了,他倒也不是怎麼想不開,就是煩不過,突然站了起來,拔開門閂便跑了出去。
外頭夜風淒冷,黑黝黝一片,可是小駱先生不覺得冷,走著走著,他突發奇想,覺得自己應該是屬於流浪的一群,永遠,永遠做個吉普賽人,浪跡天涯……,不要家,不要那有家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