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很美,真的。它美到當地人在岸邊蓋個橋,國內的生態學者都睜大眼睛;建個廁所也因「破壞景觀」,而花五萬元蓋、再花十萬元拆掉。
成功得天獨厚,真的。它背山面海,海中有魚、坡地可以種果樹。噢,還有人在海邊養九孔和山上開石礦,賺錢哪。只是這樣不免又破壞了美麗的風光,政府已明令禁止在保護區新設養殖地。
成功由於豐富的自然資源,成為徘徊在環保與開發間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因為許多經濟活動不能做,一些成功人走了;因為它保持的自然景觀,又吸引了一些人來;所以成功居民始終維持在二萬二千人左右,情況比人口大量外流的小鄉鎮好得多。
成功深蒙上天眷顧,真的。
「成功、大武沿海,東北風,風力五到六級,中浪,黑陰多雲,有時好天……」
留心的話,「成功」這個地名在每天的漁業氣象中都會出現,但是在平常的日子中,一般人可不會特別注意它——除非是在計畫旅遊時。
旅遊有「台灣最後一塊淨土」之稱的花東海岸,這兒是必經之處。
黝黑、健康、明朗,是蠻典型成功人的臉。(邱勝旺)
遊東海岸的打尖處
台東縣成功鎮位在台灣東部海岸線上,北距花蓮一百卅公里,南離台東六十公里,無論遊客從南到北、或從北到南遊東海岸,多半會在這兒打個尖。
因此在這個面積將近台北市的一半,人口卻與台北市相差了近一百倍的「小鎮」,經常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遊覽車開到了;遊客魚貫下車;車子在鎮上唯一一座加油站停住,加油、充水;接著遊客人手一包成功特產——柴魚,上車,揚長而去。
過客們甚至連飯也不在這兒吃,因為只要一個半小時車程就可以到台東市,「他們都覺得台東的菜比較好!」中山路一家海鮮館的老闆娘心有未甘地表示。
人來人去,成功留給遊客的印象是:一條大馬路、幾家柴魚店,一整排背山面海的矮房子……。
誰也沒有想到成功會因為一座橋而大大出名。
「三十年不見的老朋友都寫信給我了」,成功鎮公所秘書王河盛,因為「大橋事件」在電視上多說了幾句話,就有了如此結果。
大橋事件肇因於成功鎮上最重要的一處觀光資源:三仙台。
農民手抱落花生——成功坡地主要的農作之一。(邱勝旺)
都是大橋惹的禍
三仙台位於成功北方,是地殼變動後隆起的珊瑚礁,因為是無人島,植生非常豐富。專家估計,在小小二十八公頃的島上,共有二百多種海岸植物。
站在島上看海,尤其是一大享受。
「不上三仙台,不知道太平洋有多美」,成功鎮民代表會主席,也是新港區漁會理事長李隆榮說。
李隆榮當過十八年船長,足跡遍全球,但一回到東部,還是覺得「這堨d好」;廿二歲的林淑芬則形容:「海洋藍得像畫布,如果有陽光,浪打礁石的水花是七彩的;天氣好時,還可看到魚跳。」
擁有如此人間美景,務實的成功人更希望它能為地方帶來繁榮。卅年來,成功人一心一意地想開發三仙台一帶為「旅遊勝地」。
隔開三仙台與海岸的溪谷地,寬一百廿公尺左右,落潮時水位約在成人膝蓋高,漲潮時則足以使人滅頂。既然要大力開發,七、八年前地方人士開始提出興建跨海大橋的主張。
「不只為觀光,也為了安全」,成功鎮長宋文英表示,由於三仙台離島附近海面是黑潮迴流的地方,從古至今都是著名的釣場,以前釣友涉水過島,經常落水而生意外,「鎮公所既阻擋不了釣客,就有義務幫他們避免危險!」他說。
追了一公里多,才拍到這張照片!圖中滿載漁民的貨車已開到海邊,幹活的時間到了!(邱勝旺)
雅美與俗美之間
鎮長、鎮民代表雖然對建橋言之成理,但當地少部分民眾,如新港國中的教師並不贊成;國內生態學者對在這全台「最可貴的自然資源」加上一個人造物更是激烈反對。
「建橋以前是雅美,建橋以後是俗美」,台灣大學地理系教授張石角在一場座談會中指出。他並且認為,建橋以後,三仙台將步野柳後塵,景觀品質日益低下。
作家心岱也撰文指出,一旦大批的遊客湧入,離島的原始自然資源將遭到破壞,可貴的野趣也會因此消失。
意見紛陳、看法分歧中,跨海大橋還是破土興工,並在今年九月完成。但仍有不少學者持「反對到底」的態度,中央研究院動物研究所副研究員劉小如就表示,跨海大橋本身是「不當的建設」,應立即拆掉。
成功鎮公所與鎮民代表對此深感委屈。
「請他們來開會不來,一蓋好就有事了」,王河盛指出,三仙台開發的過程,不像一般人想的簡單,以蓋橋來說,原先內政部營建署說會破壞景觀,不准蓋;但省政府交通處認為,基於安全理由,可以蓋;到大勢底定要蓋了,如何蓋?蓋成什麼樣子?都沒有定論。
又如一年前完工的餐飲販賣中心,地方人士原本建議蓋在海邊遊客出入較多的地方,因為「貓鼻頭就是這樣做的」。但專家認為,如此會破壞景觀,因而將它移到離海較遠的坡地上。如今紅瓦白牆、美輪美奐的四合院建築聳立在高崗上,但屋內空無一「店」,店家嫌生意不好,都退租了。
排在地上的旗魚,處理後每條可賣到新台幣三、四萬元,多半外銷到日本,是生魚片的主要材料。(邱勝旺)
花五萬元蓋,花十萬元拆
五、六年前鎮公所在停車場邊的空地上蓋了個廁所,沒想到最近這間廁所又被批評為「擋住視線」,「當年花五萬元蓋,現在花十萬元拆」,王河盛說得十分無奈。
「我們已經不敢再出什麼主意了,一切由上面作主,我們掃地就好了」,他說。
三仙台建橋的經過及島上風光,經傳播媒體報導,一時聲名大噪,也有了些後遺症。
「海邊的石子都快被撿光了!」看守三仙台的管理員周利華指出,前一陣子,電視上說三仙台海邊特有的「角閃石」有除臭、保護皮膚等作用,激起了一陣尋石風。「遊覽車下來的遊客每人抓兩、三個;開轎車的拿麻布一袋袋地撿;更有惡劣的,趁著夜黑風高、四下無人時一車車地載,過分啊!」他說。
離島上珍貴的林投樹林,也因為釣魚人生火不慎,被燒得一團枯黃;而據說要幾百年時間才能生長、發育成株的特稀有植物「海梅」,也已被挖掘一空。
從已有的破壞來看,三仙台的開發的確需要審慎進行。經台東縣政府邀請專家學者到三仙台進一步勘查,並與地方人士溝通後,三仙台離島的開發終於有了較明確的藍圖。
除了在島上規劃環島步道及必要的警示、安全措施外,不考慮再建其他的遊憩設備;為了避免島上生態受損,必要時,將採取限制遊客人數,禁止攜帶飲食、釣具,及要求遊客遊島時穿布鞋、不准吸煙等,希望在儘量不破壞生態環境下,開發觀光資源。
上)養殖場雖然帶來財源,卻把海岸破壞了。(邱勝旺)
颱風是常客
成功有的,其實不只觀光資源。
從地圖上看來,成功是一個底部略尖的狹長形,西邊迎山、東部面海,居民自然吃山又吃海。成功鎮民中,有一半農民、一半漁民。
農民在山坡地種柿子、桶柑和木瓜,在台地上種玉米、稻米、落花生,但收入並不穩定。因為經年吹拂的海風,使土壤多濕,作物容易倒伏,河流短淺而急,要做任何水利措施都很困難,何況還有颱風。
侵襲台灣的颱風,多半源自菲律賓呂宋島附近,經巴士海峽直撲東岸,成功既接近東海岸中點,怎樣都很難躲過。據成功氣象站的統計,每年襲台的颱風約有十個,或多或少都會影響成功,其中約有二次在它附近登陸。
每個成功人談到颱風,大概都有一籮筐經歷。「那可不好玩」,氣象站技士邱仕廣說,「風吹人倒,馬路都會中斷」,他說。王河盛七、八年前有個朋友從台南麻豆來訪,剛好碰到颱風警報,那個朋友說什麼也不肯再待一晚,幾乎是「落荒而逃」。「一留搞不好就要廿天」,這位朋友說。他可不是開玩笑,因為民國卅八年他到成功時,就被颱風困了廿天;現在當然情況好多了,再大的颱風,頂多一、兩天道路就可修復通車了。
(下)三仙台被燒黃的林投樹。(邱勝旺)
誰把山弄禿?
農業當然會受影響。像今年三次颱風帶來的豪雨,木瓜就慘了,「樹倒、瓜爛、價格大跌」,成功鎮農會推廣組主任吳東良攤開兩手無奈地說。
還好一年只有四個月有颱風,也還好成功尚有漁業。
成功近海因黑潮與夏季冷水潮經過,魚類多且產量穩。據負責處理成功鎮漁民業務的新港漁會統計,目前年獲量在五千公噸以上,在東海岸各鄉鎮中僅次於蘇澳,新港漁會也是花東四個漁會中,唯一設有信用部的一個。
成功沿岸的主要魚類以鰹、旗、鮪、禲B鰭魚為主。鰹魚烤熟後可製魚乾,削成薄片,即是成功聞名的特產柴魚。十幾年前,成功曾是全省最大的柴魚出產地,鎮上柴魚工廠有數十家,如今因人工昂貴、魚價不佳等因素,只剩下兩家。
農、漁之外,成功西邊的海岸山脈還有蘊藏豐富的石礦,以白雲石、石灰石為大宗。但開山挖礦使得原本山脈連綿、在陽光折射下遠山藍黑、近山青翠的「雙層山」景緻,不免頭上長瘡,灰白白地東禿一塊、西缺一片。
採礦不僅破壞了美麗的風光,也使產業道路及水土保持大壞,但它卻真真實實地帶來了就業機會。
成功鎮的養殖業以九孔及龍蝦為主。由於此地空氣清新、海水又沒有汙染,向來是業者公推的養殖聖地。新港區漁會技正林瑞龍指出,近幾年來,成功鎮養殖池有明顯增加的趨勢,其中有不少業者是在東北角海岸的九孔池被取締後遷來的。目前在成功南部信義里的小馬一帶還不斷有新池興建。
成功西部三民里真耶穌教會的禮拜日。這是全鎮山地人最多的一個里。(邱勝旺)
誰把海弄醜?
值得注意的是,民國七十二年,內政部已明令將東部海岸,包括長濱、成功、東河三個鄉鎮,劃為海岸景觀保護區,除極少數屬於「養目」的地目外,禁止養殖池設立。但仍有人鋌而走險,根據估計,目前成功的養殖池約有卅處,但只有五處合法。
地方人士對環境的破壞並非視若無睹,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這些開發可帶來財源。以三仙台為例,目前光是鎮公所對來此觀光的汽車所收的清潔費,每天就約有新台幣一萬元,依照公所的預期,未來正式收到三仙台離島門票時,每天收入可達十五萬元。這對修路燈要錢、開馬路也要錢的地方建設,的確不無小補。
有助地方建設、提供就業機會,成功人因此樂見開發,但開發得付出代價,成功人付得起嗎?不開發,又要年輕人以何為業?新港漁會最近一項調查便顯示,成功漁民的年齡層有老化的傾向。
山胞舞蹈大會上,阿美族山胞露出歡樂的笑容。圖中坐者為鎮長宋文英,右為鎮公所王河盛秘書。(邱勝旺)
正常得「要命」的學府
倒是有些外地人被這堛漱s光水色及淳樸民風吸引,因而留住。
新港國中教務主任王錦陞指出,該校廿幾位外地來的老師有買房子、請太太調職來此等留下來傾向的,佔一半以上。
以都市人的眼光來看,這堛澈臚l十分幸福。「國中教育訴求的理想,在這兒都可找到」,王錦陞指出,該校學生從國一到國三,完全在一個正常化教學的環境中,像西部學校常有的提早分班,不上音樂、美術、體育等課的事,這兒從沒有發生過。「正常得要命」,他形容。
王錦陞的形容帶有深意。實際上,新港國中的老師在教育理想與現實間,也有一些衝突。「他們長大後,還是要面臨競爭呀!」另一位老師指出,「以課業成就」——他指的是上大學、考上好學校——來說,目前新港國中每年考上大學的只有三到四個人。
老師們也擔心這兒的孩子文化刺激不夠。王錦陞指出,有一次帶孩子們到台北遠足,一到陽明山,同學們都坐在車上不動,「看什麼呀!老師?」孩子們問:但到了百貨公司就不同了,學生們可在那兒坐電梯,上上下下地玩上兩個鐘頭。
遠山、漁港和安靜的感覺,這就是成功。(邱勝旺)
快樂的「成功人」
不過,他們仍十分珍惜這塊教育上和生態上的「淨土」。「總覺得這跟我想要的生活環境比較接近」,教學組長吳炳男說。他原為屏東人,師範大學畢業後以第一志願分發到此地,已待了八個年頭;他大學的同班同學虞毓文,也是同樣情形。
虞毓文每天五點半起床,除下雨天外,每天都到海邊慢跑,一直到旭日東升才回家,然後整裝到學校上課;晚上則看書、聽音樂、彈吉他,或和朋友、學生閒聊,假日到三仙台釣魚或返回屏東老家。
這可不是養老,虞毓文他們都覺得,他們選擇的是另外一種生活方式與價值觀;而成功,給了他們最好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