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台灣媒體最熱門的關鍵字非「台客」莫屬。到底誰是「台客」?是那些穿著隨性漂泊、頭髮抹油漂染、具有江湖氣質的南部少年?還是騎著改裝機車,腳穿藍白拖鞋,手提紅白塑膠袋的地方阿伯?或是那一頭金髮、妝扮清涼、對展現自己充滿自信的檳榔西施?
「台客」一詞又是如何出現的?為什麼有人對它恨之入骨,視其為省籍仇視的延伸,有人卻將它當成一場文化解放,並對「台客」的食衣住行大表讚頌,當作一種台灣獨特的混種美學?
「台客」是近兩年來,台灣最熱門也最爭議的流行語彙。在媒體推波助瀾下,這個原本充滿歧視意味的罵人用語,如今彷彿百無禁忌般地被人使用,甚至被賦予了率直有力的正面意涵。

穿著清涼的檳榔西施,被不少人貼上「台妹」的標籤。
歧視的印記
「台客」一詞從何而來,如今已不可考。目前一般認為最早是起於1960年代,外省第二代幫派份子對閩南人與客家人等「非我族類」的歧視用語,意指對方國語不標準、穿著土氣、沒水準、不入流、沒見過世面等,是族群優越感下不折不扣的貶抑詞。楊德昌導演以這個時代為背景,探討外省眷村文化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便曾多次出現這個用語。
5年級生的阿和是平面設計師,他還記得自己唸書的年代,「台客」一詞代表著「眷村掛」對本省小孩的挑釁與仇視。「只要有人敢對著我們罵台客,那肯定二話不說,就是準備幹架的意思!」他因此很不能接受現在許多年輕人在媒體影響下,不明就裡地將「台客」掛在嘴邊,而不明瞭它過去所代表的羞辱意涵。
除了省籍歧視,「台客」也有城鄉差距的面向。世新大學廣電系助理教授管中祥也是5年級生,高雄出身的他是外省人,「但我從小講台語,沒住在眷村裡。」剛到台北唸書時,草根性強的他被台北同學歸類成「鄉下來的那一掛」,也屬於「台客」、「下港人」一族。雖然高雄也是大都市,「但對很多北部人來說,好像出了台北,全台灣都是鄉下,都很土。」
對4、5年級生來說,「台客」是他們年輕時族群歧視與城鄉偏見的沈重記憶。但對晚他們一輩的6年級生來說,「台客」這個詞早已因不再流行而無人知曉。直到這兩年間,這個原本已經死掉的「黑話」,才在大眾媒體的交相炒作下重新流行起來。

唱片業者連續兩年舉辦「台客搖滾」演唱會,吸引大量觀眾,參與歌手包括伍佰(中左)、夾子樂團(中右),及陳昇(右下)等人。
台客綜藝化
「台客」一詞雖曾銷聲匿跡,但那種以族群、地域或階級差別的刻板印象來貼標籤的狀況,卻一直沒從媒體裡消失過。例如電視廣告裡數十年如一日的公式:先安排持「台灣國語」口音、單純無知的甘草角色因碰到麻煩而苦惱,再用一位字正腔圓、談吐流暢的都市人,來「教化」他們唯有使用新產品,才跟得上時代潮流。
2004年起,眷村出身的製作人王偉忠旗下的《兩代電力公司》及《康熙來了》兩個綜藝節目,開始大量炒作「台客」議題。製作單位在節目中大量使用「台客」、「好台」等詞,來揶揄他們認為穿著不符都會時尚、風格草莽土氣的藝人與觀眾,藉此製造節目笑果。以往充滿歧視色彩的「台客」,搖身一變成為電視裡的新綜藝賣點。
長期觀察台客現象的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李明璁表示,在台客「綜藝化」的過程中,電視媒體一開始是站在都會中產階級的角度,用一種窺視、搜奇的角度來處理台客議題,對動輒糗別人「好台」的製作單位來說,「台客因此是『他們』,不是『我們』。」
但就像在「我很台,但是我很帥」、「我的台客男友」、「台客擂台賽」這類的單元裡,年輕的參加者多抱持著一種「我就是『台』,這就是我,那又怎樣!」的態度侃侃而談,被虧「很台」或許有些「歹勢」(不好意思),但他們更強調自己重義氣、愛表現、草根性強、對人處事直接不圓滑的生命態度。往昔的歧視與污名意涵彷彿煙消雲散,並不存在於這些年輕人的腦海裡。
「台客」原本全然負面的意涵,因此出現微妙的質變。被都會中產階級視為「土」或「聳」(台語,意指很俗氣)的生活方式,逐漸也被正視為一種生活「風格」。雖然視「台客」為滑稽、奇觀的內容依舊大量存在,即便媒體仍然大多以獵奇式的異國眼光呈現「台客」,但開始有不少年輕人以「台客」、「台妹」自居,「台」味濃厚的明星如伍佰、5566、閃亮三姊妹、豬頭皮、陳昇等搭上這股順風車,被認為是台客藝人的代表。

夜市裡五顏六色、拼貼色彩濃烈的廉價服飾,常被認為是「台客」的基本款裝扮。
台客美學化
被綜藝節目炒作出的「台客」現象也引起了文化界注意。2005年夏天,誠品「好讀」月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以及「網路與書」等平面媒體密集地製作「台客」專題。他們先假設「台客」這個想像中的群體真的存在,再分門別類將他們的吃喝玩樂、衣著裝扮、行事風格等,當成一種美學風格來整理。
譬如過去,人們會將色彩濃烈、剪裁花俏、造型誇大的服飾裝扮,或是盲目追逐流行趨勢,卻總是學得不像,抓不住時尚精髓的窘境,視為「台客」或「很台」;而手頭剛有些錢,卻又不若中上階級寬裕的「台客」與「台妹」們,除了時常選購仿冒品,並常將各種服裝元素「混搭」身上,過去這也常被譏諷為不倫不類的東施效顰,是對流行時尚的拙劣模仿,或奚落這種窘境,是鄉下人試圖晉身品味階級的尷尬過渡期。
追求流行時尚者,常會藉著不同服裝元素的搭配,來完成所謂的「混搭」裝扮。譬如嘻哈風垮褲搭配龐克外套等,藉此來凸顯自己的品味獨具。「台客」那不怕俗豔、金光閃閃,將各種不搭調的元素混合並置的服裝風格,過去總被譏諷為「壞品味」,是「混搭」的失敗版本。
但這些藝文刊物試圖平反的「台客」形象,則將這種「壞品味」詮釋為「台客」在經濟與文化資本的雙重劣勢下,善用手頭資源組裝而成,充滿混種拼貼趣味的通俗文化,而其直爽、豪邁、「聳又有力」的架勢,反倒使得都會男女「既要優雅低調,又要品牌奢華」的時尚觀,相形之下顯得裝模作樣。
那些被稱為「台客」與「台妹」的人們,過去或許汲汲營營,想在食衣住行與生活風格上,符合某種主流社會的品味,卻總是「差了一截」。如今被平反的「台客」們,大可以把自己身處在這個「仿得不像」的過渡期視為理所當然,擅長拼裝的他(她)們,原創性甚至不比那些盲目追隨國外流行潮流的時尚達人遜色。
「台客」一詞至此,逐漸加入敢秀敢現、不拐彎抹角的正面意涵。過去被認為俗不可耐的「壞品味」,如今反倒成為流行趨勢。諷刺的是,「台客」被建構成一種美學風格後,經濟資本相對優渥的都會中產階級,如今也把「台」當成一種唾手可得的「內部異國情調」,一種變裝遊戲,藉著腳踏藍白拖鞋,搭配夏威夷衫與鮮豔短褲,想像自己也是一個生性浪漫的「台客」。

傳統庶民文化如今也在年輕人大膽創新下改頭換面。上圖的「電音」三太子戴上眼鏡搖擺上路,下圖則為年輕人cosplay(同人裝扮)的霹靂布袋戲。
平反?爭議?
「台客」從過去的歧視字眼,轉變成新興的在地文化關鍵概念,自然引發不少爭議。
本土社團「台灣北社」便曾多次舉行記者會,反對社會大眾在不清楚「台客」過去的歧視意涵下,就貿然把它當做流行語使用。北社專案企劃張瑞蘭表示,語言的意義,當然有隨時間變動的可能,原本反面的「台客」,當然也可能被挪用成自信、值得驕傲的代表,「但在此之前,還是應該要先回溯並反省這個用語的原始意涵,不然等於是對歷史的漠視。」
「台客」表面上似乎平反了一些生活風格,但同時也讓往昔那負面惡質的族群歧視,如今堂而皇之在媒體上不斷上演。例如台灣小姐可以因為國語不標準,而屢遭媒體奚落為「很台」、「沒水準」;綜藝節目裡則充斥著類似「台妹智商大考驗」的單元,暗示著所謂的「台客」,本質上就是些缺乏生活常識的土包子。
「台客」現象的爭議在於,反對者常認為它是昔日壓迫的復辟,鼓吹者卻認為這是生活風格的自我展現。
管中祥雖同意「台客」帶來了個人解放的樂觀氣氛,但社會上對中下階級的結構性歧視仍在,加上「台客」議題太快被商業化,使得所謂的「台客」現象,目前還是只集中各種淺薄的外貌形象上,而缺乏對階級文化的深刻探討。
李明璁認為台客文化的出現有利有弊,而這種眾說紛紜的狀況,顯示了「台客」概念的變動不定,端看各種論述如何去搶奪這個「百變金剛」的定義權。「台客」雖然有刻板化特定群體的風險,但對過去被長期忽略漠視的人們而言,這或許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他們的生活風格與文化特色有機會被正視並反覆討論。他因此用「後退兩步,前進三步」來形容台客現象的兩面刃效果,「而唯有在這種反覆拉扯之間,社會才有逐漸進步的可能。」
即便「台客」一詞如今滿天飛,李明璁仍認為一般人在使用這句話時,還是要小心考慮到對方是否接受這個用語,「畢竟還是有很多人對它有非常負面的記憶與情緒。」

混搭、拼貼、模仿,是「台客」文化的核心元素。圖為結合美國自由女神像與本土鋼管秀設計的改裝車舞台。
從新台語歌到台客搖滾
「台客」成為社會焦點,一方面帶動了商業的想像,二方面也讓許多人蜂擁附和。各種力量交錯運作下,「台客」的定義也越來越模糊籠統,這個現象在流行音樂界裡表現得最為清楚。
2005年起,滾石等唱片業者連續兩年舉辦「台客搖滾」演唱會,網羅伍佰、陳昇、豬頭皮、五月天等歌手參加。伍佰並以「台客盟主」自居,聲稱台客搖滾正在形成一股文化復興運動。
但演唱會裡,不但有毫不搖滾的王心凌與閃亮三姊妹,連和「台客」形象相差甚遠的國語歌手楊乃文、陳綺貞、蘇打綠,甚至香港藝人杜德偉也名列其中。票房雖然開出長紅,卻也被不少人批評整個活動缺乏核心價值,只是一堆主流歌手搭「台客」順風車的取巧行銷手段。
曾任職唱片界的佛光人文社會學院社會系助理教授何東洪便說,台客文化本來應該召喚出的,是台灣長期被人們忽略,屬於中、南部地區勞動階級的青年文化。但主流唱片業真正在做的,卻是急著收編「台客」這個符號,好讓旗下歌手有重新包裝賣錢的新商機。「結果台客搖滾演唱會裡,鎂光燈還是集中在那些寡頭明星上,完全沒有開發出新的音樂可能性。」
何東洪認為台客搖滾,若真的要成為伍佰所宣稱的新文化運動,歌手就應該捨棄偶一為之的超大型演唱會,轉而效法1950年代楊三郎、文夏等台語歌手,努力去台灣中、南部縣市巡迴表演,藉著走入中下階級的生活裡,才有可能激盪出實至名歸的新台客音樂文化。

傳統庶民文化如今也在年輕人大膽創新下改頭換面。上圖的「電音」三太子戴上眼鏡搖擺上路,下圖則為年輕人cosplay(同人裝扮)的霹靂布袋戲。
移民社會的混種精神
台客文化講求的「混搭」,如今也被不少人標榜為台灣文化特色。
台灣是個移民社會,四周環繞的海域,歷史上帶來了原住民、荷蘭人、日本人,及中國社會閩、客、外省等不同族群,晚近又遷入了大量的東南亞勞工與外籍新娘。所謂的台灣文化,事實上正是各種外來元素隨著時間,所漸次混種出的成果。
管中祥理想中的「台客文化」,是種有容乃大、兼容並蓄的「混種精神」。「『客』這個字,給人一種非我同類的距離感,但各種族群其實只有先來後到之分,並無文化上的優劣可言,」管中祥認為承認所有的台灣住民都是『客』,「並把各種『客』都吸納到『台』的裡面,才能逐漸克服『台客』一詞原本的負面意涵。」
李明璁認為「台客現象」的正面意義,就是在強調「混種」的同時,逐漸擴大了我們對於文化的想像空間。在過去,人們總把文化侷限在特定的菁英階級範疇裡,「彷彿那些染金髮、吃檳榔、穿仿冒品的人就是沒文化,但事實上,這也是一種次文化。」
台客現象出現後,把「台客」當奇觀笑柄大肆炒弄的人,跟覺得「台客」只有侮辱意味而堅決拒絕的人,表面上好像針鋒相對,事實上都是站在「雅俗之分」的標準上,認為只有中上階級的文化才算高尚,「這兩種觀點因此殊途同歸,都否定了『台客』階級在文化品味上的正當性,並不可取。」

唱片業者連續兩年舉辦「台客搖滾」演唱會,吸引大量觀眾,參與歌手包括伍佰(中左)、夾子樂團(中右),及陳昇(右下)等人。
未來:誰來定義?
台客現在紅到「拼迸叫」,但弔詭的是,所有相關論述與活動的發起者,幾乎都是來自都市的文化菁英。至於「台客論」想要詮釋的對象──那些城鄉與階級分野裡各不相同、異質性很高的相對弱勢者,卻只能被動地一體簡化成「台客」,被人觀看消費。「台客文化」能否深刻的關鍵,因此在於「那些從屬階級能否找到自我發聲的空間,而不只是媒體上永遠的『他者』,」李明璁指出。
從污名到平反,從「沒品味」到「自成美學」,「台客」的概念深受政治、商業,與社會力量的左右,但那些被「台客」指涉的社會階級,仍無法找到太多自我詮釋的機會。究竟未來,誰能主導與定義「台客」?「台客」會不會像過去許多輿論話題,只是媒體炒作下的噱頭,等到流行過了,就船過水無痕呢?
李明璁認為依照媒體消費議題的習性,熱潮過後,「台客」未來的確可能會再度消失。但只要它召喚出的文化想像與階級意識能持續被社會正視與討論,並且讓人們能從訕笑他人的「俗豔」,轉而反思文化品評標準的多樣性,「那麼這個名詞,消失了也無妨。」

唱片業者連續兩年舉辦「台客搖滾」演唱會,吸引大量觀眾,參與歌手包括伍佰(中左)、夾子樂團(中右),及陳昇(右下)等人。
主流媒體建構出的「台客」形象
★無時無刻都在抽煙,通常抽黃長壽、七星等品牌。
★滿口台灣國語,但又愛在講話中夾雜簡單的英文單字,且每一個音節都是重音。
★喜歡喝台式調酒,例如高梁加酸梅汁、紅標米酒加維大力。
★手機裝上發亮的天線或貼紙,還有透明閃爍的按鍵。
★喜歡在車上貼著各種貼紙,如「疾速」、「追風」、「限乘辣妹」等。
★喜歡改裝汽車,並用超大音量播放節拍快速、節奏呆板的台式「懂滋」舞曲,強迫所有路人收聽。
★騎機車時腳一定會張的非常非常開。
★愛買仿冒名牌,喜歡在脖子上戴很粗的鍍金項鍊,模仿嘻哈風。
★穿超大號夜市牌花襯衫或白襯衫,喜歡搭配海灘短褲。
★不穿襪子或必穿白襪子。
★一頭顏色很金的染髮。
★喜歡穿藍白拖鞋上街,用紅白塑膠袋裝各種隨身用品。
★大且誇張的刺青。
★手機掛在腰上,並用超大音量的流行歌曲當作來電鈴聲。
★女生喜歡常用鯊魚夾裝飾髮型,愛穿厚底靴配超短裙,且不分季節。
★常常覺得別人很「台」。
資料來源:「誠品好讀」、「網路與書」整理:張世倫

唱片業者連續兩年舉辦「台客搖滾」演唱會,吸引大量觀眾,參與歌手包括伍佰(中左)、夾子樂團(中右),及陳昇(右下)等人。

傳統庶民文化如今也在年輕人大膽創新下改頭換面。上圖的「電音」三太子戴上眼鏡搖擺上路,下圖則為年輕人cosplay(同人裝扮)的霹靂布袋戲。

敢秀、愛現、不怕「聳」!曾為罵人字眼的「台客」,如今成為不少年輕人自我標榜的特色。

蔡康永(中蹲者)主持的綜藝節目《兩代電力公司》,是近年來「台客」風潮背後的主要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