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八月是世界最早的遠洋航海家鄭和第七次下西洋回航的五百六十七週年。去年此時繼紐約時報對鄭和遠征隊伍在東非的追蹤報導後,台灣雜誌出版界也掀起一陣鄭和熱。
事實上,「鄭和下西洋」的確是中國歷史上由官方派遣、規模最大、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洲際遠航,在短短二十八年中,七次南下,不但代表中國海權時代的輝煌時期,也是世界海洋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然而,在一般民眾開始對這件史實感興趣、報章雜誌當作「新聞」來報導的同時,或許大家並不知道,它其實已是國際漢學界研究多年的老議題。德國慕尼黑大學漢學系譚克教授是國際公認、研究「鄭和」及「宋、元、明期間中國海交史」的專家,他在一九八三年完成的著作《明朝戲劇和小說中的鄭和下西洋》,就對鄭和艦隊與非洲接觸的始末有著深入的觀察,無論是對航海史、中國史有興趣或是單純的鄭和迷都不應錯過。以下便是譚克教授的專訪紀錄。
問:您對鄭和下西洋曾遠及東非一事,有何看法?
答:實際上,中國與非洲的接觸並不是從鄭和才開始,在這之前,宋、元,甚至更早,就有商人前往非洲貿易,例如,元朝的汪大淵著有《島夷志略》,裡面就提到東非,其中所描述的非洲情境、景觀與事實完全吻合。我研究鄭和,對於整個下西洋的背景過程,當然必須十分清楚鄭和到過那些地方,是否遠及東非,在《明史》、《明實錄》、《星槎勝覽》……及其他西文資料中都有詳盡記載。所以,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
總之,鄭和的艦隊遠及東非這件事,並非史無前例,也不是偶發事件。同時,鄭和的艦隊還不只一次,前後共三、四次抵達非洲,足以證明這是有計劃的行動。另外有一點,鄭和的父母來自新疆,他本身是伊斯蘭教徒(當時在南中國十分盛行的宗教),平日與阿拉伯人往來密切,下西洋時,船上甚至有阿拉伯人隨行,由他們出任重要導航工作,所以,他帶領的船隻會遠行至非洲,應不足為奇。
六百年前的中國人
抵達東非後,由於對地理形勢及生態環境已有事先認識,非洲人對中國人也不陌生,一切進展順利,圓滿達成任務,除了進行商品交換,帶回象牙、黃金和珍奇動物(例如長頸鹿、斑馬),回程,還順便邀請當地代表組成使節團到中國朝貢,晉見皇帝。
總之,我要強調的是,一般印象中,以為中國古代資訊、交通不發達,所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保守閉塞,作為應該有限,這麼想,就低估了他們。實際上,就我個人研究領域所認知,五、六百年前的中國人,無論在海上、陸上都相當活躍。
同時,就整個事情來說,它最大的意義在於,這是中國有史以來絕無僅有的一次大規模的官方壯舉,當時船隻總數最高紀錄曾達三百艘,之後限於國力、財力,沒有再繼續下去。顯然在歷史傳統上,天子治國,受儒家思想影響,強調「以德服人」,中國對於征服、佔領、殖民一向興趣不大,就算軍隊到了當地,用意也不在統治,至多要求形式上每年派代表團朝貢,願意自動稱臣,就能滿足帝王稱霸天下的心理,這點和西方國家的海上霸權有很大不同,無論是尋求財富、傳教、冒險、殖民,後者皆俱有強烈、明顯的動機。
另一方面,鄭和下西洋,此舉雖屬空前絕後,但民間私下海上經商、貿易頻繁,無論鄭和之前或之後,與南洋(甚至非洲)一直有商業往來。反觀中國政府,不但不鼓勵,甚至曾經公開禁止。所以,宣慰「華僑」基本上未列入行程目的之一,鄭和到了南洋,雖然與當地華人有所接觸,但並沒有良好互動,其間甚至一度關係緊張。
中華民族後裔在東非?
問:非洲肯亞一名百歲的法茂族老太太,自認為是中華民族後裔,是否可信?
答:到目前為止,此事無從考證,即使確有其事,曾經留下後代,當時沒有血統證明書,經過五、六百年演變,外觀上已經完全看不出痕跡。但我們無法排除其可能性。試想,船員、士兵一出海就是經年累月,上岸後極需尋求生理慰藉,與當地女子交歡留下混血兒,從理論及實際上來說,都極為合情合理。所以,現代有不少學者專家,例如Duyvendak、Snow、沈福偉、Filesi、Needham、Chang Kuei-Sheng……,都相信這一點,甚至著有探討這方面的專書。
問:在六百年前,以當時科技而言,作這種大規模遠洋海上航行,如何克服技術上的困難?
答:這的確是一件大工程!鄭和下西洋在時間上來說,比英國、西班牙等日後的海上霸權國家還要早一百多年,在缺乏精密儀器時代,遠洋航行風險很大,只能靠觀星、航海圖(當時已有相當精確詳實的航海圖)、羅盤辨認方向,另外,還有船隻的補給也是一大問題,所以基本上,他們儘可能選擇較沿岸航線,以不離開陸地太遠為原則, 這一點,我們從七次航行路線,大半都是緊貼陸地,可以看出來(除了馬爾地夫群島附近及蘇門答臘到錫蘭這一段,為了避開暗礁,必須繞道遠行)。
另外,就船隻的外型來說,根據史料上記載,共分好幾種不同船體,其中最大的稱為「寶船」,根據《明史》上記載,長達近一百三十公尺、寬五十多公尺,體積之壯觀龐大,十分驚人,現代木造帆船,長度也不過六、七十公尺,後來的西方艦隊無論在數量或大小方面,跟鄭和時代的船隻比起來,都望塵莫及。
造船工業及航海技術先進
不過,書上雖然這麼說,但沒有人親眼見過「寶船」,其真實性仍有待商榷。因為,有下列幾個疑點尚未澄清,第一,當時沒有鋼板,純粹用木料,如何取得這麼長的樹幹?怎麼連結、拼裝?很多技術上的問題無法解釋。第二,船體過長,重心不穩,容易折斷,危險性相對增高,如何長時間海上航行?第三,研究鄭和的史料來源當中,寫作年代從同時期到事後一百多年不等,基本上,年代愈近可信度愈高,問題是,早期的記載並沒有提到船體大小,我們目前所知道的相關資料,至少是百年以後的記載,站在科學的角度,必須打點折扣。
雖然如此,近幾年在南京發現鄭和當年的船體殘骸(舵),從大小比例推斷,似乎有可能接近上述數值。另外,還有一些阿拉伯及歐洲專著,皆提及當時中國船隻的巨大宏偉。十六世紀葡萄牙文獻資料中,也發現類似記載。
尋訪明惠帝的下落?
問:傳說鄭和下西洋與尋找明惠帝的下落有關?
答:這一點,我在關於鄭和的著作中也曾提及,在所有可能的原因當中,甚至列為第一順位,雖是未經證實的臆測,但目前所知道的是,這項動機在各種史料及文字記載中一再出現,我們無法排除其可能。
除此之外,鑒於明成祖好大喜功的心理,想藉收羅藩屬國家宣耀國威也是重要因素,基本上,由於明初國力強大,鄭和所到之處大半通行無阻,倘遇有抵抗,便出兵以武力降服,命他們每年進京朝貢作為歸順臣服的象徵,用這種方式將東南亞海域的西半部納入勢力範圍。再加上鄭和每次下西洋,以中國盛產的絲綢和瓷器,換回來各地稀奇古怪的珍寶,除了表面上的光彩,還有實質利益可圖,因此,才有七次南下西洋之舉。
「時勢造英雄,或英雄造時勢」?
問:沈寂將近六百年的鄭和,突然變成備受崇拜的英雄人物,他是否真有過人之處?
答:「時勢造英雄,或英雄造時勢」,這件事情很難說得清楚,至少「當鄭和」的先決條件是他必須不暈船(一笑),其他,就很難說。因為,群眾都有崇拜英雄的心理,尤其是冒險犯難的故事總是引人入勝,可以藉此超脫平淡的現實,進入另一個想像空間,所以古今中外不乏這類題材,而很多事情經過後人的渲染神化,已經有一些(或很大)出入,例如,關公、諸葛亮,從史書記載,關公原來並未留鬚,經過民間附會傳說,連鬍子也可以長出來。對於鄭和,也有人寫小說敘述他的艦隊曾到過澳大利亞和北美……。無論如何,我們至少可以這樣說,明成祖交給他一項巨大任務,他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順利完成,加上任務本身的特殊與稀罕,屬前所未有、後繼無人,因此名留千古。
「象牙塔」與社會大眾的距離
問:從這件事,我們可以看出學術界與一般大眾認知上有很大差距,是不是由此更證明「象牙塔」存在的事實?
答:學術界的研究結果基本上是公開的,只是一般人不會有興趣去翻閱,因此需要透過媒體傳播、轉述,提供二手、三手資料,這不能怪學術界死守「象牙塔」。而且,學者們通常埋首於研究工作中,除了在刊物上發表,與同行互相交換訊息,不會特意去從事宣傳。同時,事情的背後還有一個相當關鍵、不可忽略的因素,新聞的傳播還與社會需求結合,其中並牽涉到特殊的時效性,例如,五、六十年代,中國大陸由於與非洲建交,便極力挖掘中國與非洲的關係,從遠古到現代,巨細靡遺,報刊雜誌爭相報導,甚至有專書出版,這方面資訊非常多,所以,鄭和艦隊在東非有後人一事,在中國大陸的新聞熱度就沒有台灣這麼高,因為當時已經「炒」過了。至於台灣目前為什麼會這麼「關心」鄭和,恐怕也有它背後的原因吧?
p.100
德國漢學家譚克是國際漢學界著名的鄭和及中國中古海線交通史專家,早在一九八三年便已發表「明朝戲劇和小說中的鄭和下西洋」。(譚克教授提供)
p.101
明成祖的心腹重臣鄭和曾經七下西洋,
船隊遠達阿拉伯半島及東非,
真是一頁波瀾壯闊的海上交通創舉,
也是至今學界、新聞界饒感興味的議題。
(譚克教授提供)
p.101
譚克教授論文中的鄭和畫像,文中譚克稱鄭和為「中國哥倫布」。(譚克教授提供)
p.102
馬來西亞古城麻六甲市中心的三保山,相傳是三保太監鄭和下南洋時的軍隊駐紮地,至今仍可看到仿鄭和乘坐的「寶船」遺跡。(邱瑞金攝)
p.102
中國古代天文學十分發達,航海星象圖細膩完備。(譚克教授提供)
p.103
麻六甲的三保太監鄭和廟至今香火不斷。(邱瑞金攝)
p.104
鄭和二十八年間的七次遠航,除了尋找惠帝、宣示大明國威外,還有一說是為了尋找很像傳說中的祥瑞動物麒麟的長頸鹿。(譚克教授提供)
p.105
麻六甲的鄭和廟裡也有一幅麒麟圖,是否更為「尋找麒麟說」佐證?(邱瑞金攝)
p.106
作為中國官方唯一的遠航隊伍,鄭和下西洋影響固然不小,但之前之後無數的無名貿易英雄恐怕帶給所經異鄉更多的中華文化遺跡。上圖為鄭和航海圖裡的「慢八撤」,在今天東非的肯亞,還可見有著明代瓷器為裝飾的十六世紀阿拉伯領主墓園。右圖是葉門海港亞丁的市場一景,當地人正聚精會神地賭中國國玩──牌九。(經典雜誌提供,上圖•蕭耀華攝,右圖•洪海彭攝)

明成祖的心腹重臣鄭和曾經七下西洋, 船隊遠達阿拉伯半島及東非, 真是一頁波瀾壯闊的海上交通創舉, 也是至今學界、新聞界饒感興味的議題。

譚克教授論文中的鄭和畫像,文中譚克稱鄭和為「中國哥倫布」。(譚克教授提供)(譚克教授提供)

馬來西亞古城麻六甲市中心的三保山,相傳是三保太監鄭和下南洋時的軍隊駐紮地,至今仍可看到仿鄭和乘坐的「寶船」遺跡。(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中國古代天文學十分發達,航海星象圖細膩完備。(譚克教授提供。

麻六甲的三保太監鄭和廟至今香火不斷。(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鄭和二十八年間的七次遠航,除了尋找惠帝、宣示大明國威外,還有一說是為了尋找很像傳說中的祥瑞動物麒麟的長頸鹿。(譚克教授提供)(譚克教授提供)

麻六甲的鄭和廟裡也有一幅麒麟圖,是否更為「尋找麒麟說」佐證?(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作為中國官方唯一的遠航隊伍,鄭和下西洋影響固然不小,但之前之後無數的無名貿易英雄恐怕帶給所經異鄉更多的中華文化遺跡。上圖為鄭和航海圖裡的「慢八撤」,在今天東非的肯亞,還可見有著明代瓷器為裝飾的十六世紀阿拉伯領主墓園。右圖是葉門海港亞丁的市場一景,當地人正聚精會神地賭中國國玩──牌九。(經典雜誌提供,上圖.蕭耀華攝,右圖.洪海彭攝) (經典雜誌提供,上圖.蕭耀華攝,右圖.洪海彭攝)

是葉門海港亞丁的市場一景,當地人正聚精會神地賭中國國玩──牌九。(經典雜誌提供,上圖.蕭耀華攝,右圖.洪海彭攝)(經典雜誌提供,上圖.蕭耀華攝,右圖.洪海彭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