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幽邈的時光隧道,回溯到本世紀破曉的一九○○年,正值清朝傾圯的光緒廿六年,亦即民國前十一年。十一月廿二日,廣東省梅縣一個山明水秀、風景美麗的山區小村——西陽村裡的一位林姓畫師家裡,誕生了一個小男孩,取名「鳳鳴」。
史頁翻動,時間的長江大河推進,經過了光緒、宣統、民國,來到本世紀的尾聲,一九八九年的十月。
整整九十個年頭,昔日山村小孩與世紀同步,於民初已享盛譽。在民國十四年以廿六歲之年,應蔡元培之聘,由法國返國擔任我國最早建立的美術學校——北平國立藝術專門學校校長。廿九歲又在杭州西湖畔創辦我國第一所高等藝術學府——國立藝術學院(杭州藝專)。

在七天緊湊的行程中,無論接受頒獎、走訪故宮、與好友、學生們敘舊…,大師總是帶著可愛的笑容。(楊文卿/國立歷史博物館)
深鑿生命,中西交乳
如今九十高齡的他曾經在五十九歲時「下鄉勞動」種蔬菜;六十七歲時被抄家;六十九歲起被關了將近五年,健康大為耗弱;七十五歲,這歲數已是古來稀,該是安享貽養的時候了,他卻被誣陷為「黑畫家」,因為他的畫是「黑畫」,一連串顛倒黑白的「批判」,曠日廢時的折磨,藝術家崇尚自由的心靈飽受摧殘,終於舊病復發,直到七十八歲,才由上海抵達香港定居。卻顧所來徑,情何以堪?
林風眠,我國近代繪畫史上無可取代的名字。趙無極、李可染、朱德群、席德進,這些名字都夠響亮了吧?!然而這些大師級的畫家,都還是風眠先生的學生呢!台灣,多少畫家跟著他的腳步在走?今天,他以中國現代繪畫先驅者的榮耀地位,應國立歷史博物館之邀,來台舉辦「九十回顧展」。沒有長袍,沒有飄飄白髯,風眠先生,一名畫家,竟神情宛如高僧。

在七天緊湊的行程中,無論接受頒獎、走訪故宮、與好友、學生們敘舊…,大師總是帶著可愛的笑容。(楊文卿/國立歷史博物館)
飄飄白髯,宛如高僧
他的九十幅佳構,餵飽了國內老、中、青三代藝術家的長年企盼。幾十年來,他們引頸鵠候一睹畫冊印刷物之外的真跡,心情有如渴望朝聖!而他的笑容,溫煦、謙和、質樸如赤子、如醇酒,令人如沐春風;不笑的時候,臉上雖不見風霜,卻有一股深刻哪!
是因生命的深鑿而來的吧?
林老的生命歷程,孩提是清新序曲,青年以至中年、壯年是激越的論文,老年是一組斷斷續續的悲歌,七十八歲隱居香港之後,人生寫的是行雲流水般的散文……。
清新的序曲,在藝術和大自然裡頭輕輕響起。
風眠先生的祖父是石匠,長年累月,一刻不停地坐在家門口,敲打著雕刻石碑上的圖案花樣。他極疼愛這個小孫子,經常讓他當小助手,遞鎯頭、磨鑿子,而小助手也看盡了祖父手下的中國傳統藝術圖紋。
林風眠的父親林雨農先生則是一位畫師,在風眠先生五歲的時候,便教他開始臨摹「芥子園畫譜」,打下了國畫的基礎。由於上二代的薰陶,再加上家族中華僑帶回的「洋畫片」的影響,漸漸對西方寫實主義的繪畫也喜歡起來,他勤練不休,可以說從小就中西兼修。
除了徜徉在繪畫天地裡,風眠先生小時候也喜歡赤足在大自然裡頭,對於山上的樹、山間的溪,河裡的一塊塊小石頭,他都摸得既熟悉又喜愛,他說:「縱然它們不會說話,也總覺得離不開它們,可以說感情是很深的。」
家鄉的秀麗山水,讓他揣滿了美好的回憶:河裡捉小魚,樹林裡捉小鳥,或是來到湍急的溪流旁邊玩耍、漫步,在在是快樂的事,這些都成為林老日後取之不盡的創作泉源。他說:「現在我已年逾花甲,也有四十幾年沒回故鄉了,但是家鄉的岩石,以及鋪砌在小溪底下的圓滑的鵝卵石,空中飄浮的雲,植物的氣息,流水的絮語,這一切直到今天還栩栩如生哪!」

在七天緊湊的行程中,無論接受頒獎、走訪故宮、與好友、學生們敘舊…,大師總是帶著可愛的笑容。(楊文卿/國立歷史博物館)
離鄉四十載,景物憶依舊
這些記憶,經常在風眠先生腦海中翻出新模樣、新形象,他一一把它們記述在畫幅裡,讓我們一飽眼福:觀者看到的是綠意爛漫、粉彩鋪點的荷塘;濃烈如火的楓紅秋林,還有孤鶩低掠、急飛而過的蘆葦黃昏圖。而海的主題,卻又展現另一番曠遠的意境,壓得低低的地平線,中間橫一抹湛藍的海,天空是那麼的寬闊,寬闊的天空上朵雲前進,整幅畫明明是陽光灑落映照而出的熱帶藍,卻逼透著襲人的冷靜、神秘,單純、潔淨且美得超現實。
林老以風景來寫意,他的風景畫,都是感興而畫的。固然大自然提供他許多創作的靈感,但他絕不直接面對著大自然寫生,也不特意去對細碎的自然景象進行概括和提煉,而是很單純地畫出自己想畫的東西,畫自己有感且記得的東西,至於那些不記得的,也就是無關緊要的,也就不去畫它了。
「到自然中去,做自然的兒子」,風眠先生服膺達文西的這句名言,花很多時間深入自然,對自然的一草、一木、一魚、一鳥,都很有興趣和感情。他研究宇宙萬物的造型,潛心捕捉它們的神韻、詩意、空氣、光和色、明和暗、色素和線條,結構和節奏,他一一速寫和默記下來,再將這些客觀的素材主觀地表現出來,忽視形似而追求神似。這是中西繪畫觀兩相結合的結果。
西元一九二九年,風眠先生曾寫過一篇文章——中國繪畫新論,指出西方古典主義和自然主義以「摹仿自然」為能事,卻不能抒情,令人覺得過於機械而產生惡感;中國的繪畫著重傳神,以表現情緒為主,是寫意的、抒情的,也是自然印象的再現,但是在表現方法上因長期的故步自封,不知突破創新,導致也不能充分「自由地表現情緒上的希求」。

在七天緊湊的行程中,無論接受頒獎、走訪故宮、與好友、學生們敘舊…,大師總是帶著可愛的笑容。(楊文卿/國立歷史博物館)
反對模仿,追求真實
因此,他主張東西方的藝術要互相溝通,取長補短,在自己民族藝術的基礎上,吸收他民族藝術的特長,亦即「將西方藝術的高峰和東方藝術的高峰相揉和在一起」,「才能摘下藝術的桂冠,登上世界藝術之嶺」。
他受「五四運動」的洗禮,廿歲便籌資參加蔡元培先生所創「留法儉學會」,並「立志為中國的藝術運動作功夫,一方面以真正的作品問世,使國人知藝術品究為何物,以引起其賞鑑的興趣;一方面為中國藝術界打開一條血路,將逼入死路的藝術家救出來,共同為國人世人創造有生命的藝術品」,且從此改鳳鳴為風眠以自勵。
六年留學法國期間,風眠先生在戎第國立美術學院院長耶希斯的激勵下,拋棄了西方自然主義細膩寫實的繪畫,轉向中國豐饒的美術遺產去學習。他啃著冷硬的麵包,天天流連在東方博物館和陶瓷博物館裡,研究了許多中國的雕塑、繪畫、陶瓷工藝品。他像蜜蜂一樣,從各種花朵吸取精華,終於度過了創作上的彷徨期,作品亦深得蔡元培賞識,而後應聘就任北平國立藝術專門學校教授兼校長。
回國後,風眠先生過的是「慷慨激昂」的生活,寫文章、演說、辦學校、從事藝術運動,他一心一意只想實現「社會藝術化」的理想。他當時的言論,事隔一甲子,如今聽來仍覺新意,他發起「北平藝術大會」,揭櫫這樣的口號:
打倒模仿的傳統的藝術。
打倒貴族的少數獨享的藝術!
打倒非民間的離開民眾的藝術!
提倡創造的代表時代的藝術!

秋。
保守的年代,提倡社會的藝術
一九二七年、民國十六年,是什麼樣的年代?那是保守、僵化而封建的時代。風眠先生廿八歲,他希望將我國歷來文人雅士專屬的藝術分享給全民,對「藝術的藝術」與「社會的藝術」此相對立的說法,他強調兩者並不相悖,而且調和與統一。
至於「模仿」的傳統的藝術,指的是當時以臨摹為主的習畫過程和心態。林老曾為文指出國畫最大的毛病,便是「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然」,也就是說繪畫藝術的內容和技巧,不能跟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而僅能跟著千百年以前的人物跑,甚且一味追求古人的「筆墨氣度」,不敢有所逾越。
蔡元培因而浩嘆:「除文學稍有活力,我們還有什麼?說是國粹,其實都是抄襲祖先的遺產!」也無怪乎清朝畫家黃賓虹說:「唐畫入麴,宋畫入酒、元畫入醇,元以下如酒之加水,時代愈下加水愈多,故淡而無味。」風眠先生提出的藥帖,是鼓勵藝術家到自然中去,因為「惟有從自然那裡認出自然的真實面目來,才能得到技術上真實而基本的訓練;也惟有得到真實的基本技術,我們才能表現真實的美的概念」。
「真實」面目:「真實」的基本技術概念;「真實」的美的概念……,藝術追求的是真、善、美,躲在畫室裡臨摹古人的筆墨技法或意境,無疑是一樁大欺騙與不知長進。風眠先生大聲疾呼:到自然中去,自己去領略,自己去感受;大自然裡有一切創作之泉源,有一切之滋養。

小品。(楊文卿/國立歷史博物館)
在大自然裡創作
他說:「抄古人畫,就像孩子吃母親的奶吃到廿歲!」清石濤說:「古人之殘羹,於我何有哉?」而元代以下的國畫,死在臨摹一途,實在是因為缺乏創造性,不再有技巧、顏料的新發明之故。
青壯年的風眠先生,熱中以藝術來參與社會,是評論家、藝術教育者,他的觀念對往後的徐悲鴻、劉海粟均有相當的影響。他斯時的執著與熱勁,好比唐吉訶德,亦好比「木鈴」:以木造鈴,明知是敲而不響的東西,但在最低限度,我們希望它總有錚錚作巨鳴的目的。
民國卅八年,風眠先生五十歲,時局丕變,他跟著沈寂下來,即便木鈴也不試圖一敲。五十九歲深入鄉下勞動種蔬菜,藝術家執筆的手,竟荷鋤挖土!
更大的磨難在後頭,六十五歲時,官方美術刊物批評他的作品「那種荒涼、冷落的情調,和社會主義時代人民群眾的感情意趣格格不入」;六十七歲「文化大革命」轟然掀起,紅衛兵來抄家,櫥櫃貼起封條,風眠先生惴惴不安,將部分作品丟進爐裡,付之一炬。
次年,他又將大量作品浸入浴缸,有的倒進馬桶,有的毀於糞池,但是噩運並沒有過去。六十九歲時,他家門被封,自己則被拘留在上海公安局,接二連三的審訊和批判,令人莫名緣由,這種被拘留審訊的日子挨了五年,才重獲自由。然而,才喘一口氣,噩運旋即踵至,民國六十三年,風眠先生已經七十五歲了,因「四人幫」在北京、上海掀起批判「黑畫」妖風,他的一幅風景畫「山區」,被定為黑畫,人則被扣為「黑畫家」,穿鑿附會的說法是:「山區」一畫把社會主義的山區畫成了「黑山惡水、烏雲遮蔽的天空,修道院式的房舍、細瘦欲摧的電塔,還有魔影似的群山……」。

張飛(蘆花蕩)(楊文卿/國立歷史博物館)
下放、勞改,黑畫家
藝術家「要笑不能笑,要哭不能哭」,再加上欲加之罪,黑白顛倒的批判,七十好幾的老人如何承受得了?一條長黑的悲歌,哀奏曠久,老先生舊疾復發,雖不在牢獄,但心靈的桎梏,如影隨形!所幸一九七七年,他獲准出國探親,自此長住香港。
八十歲,林老赴巴黎舉辦個展,由巴黎市長主持開幕式,在四十天的展覽期間,前去參觀的人,有年輕學生,有白髮蒼蒼的老人;有藝評家、藝術家、收藏家、精通中文的漢學家,以及他的許多老朋友。所展出的一九二七至一九七八年的八十幅作品,有花鳥、靜物、戲劇、仕女、風景等各類題材,誠如塞爾努西博物館館長所說:「半個多世紀以來,在所有為使中國人民熟悉和瞭解西洋畫及繪畫技藝,而有貢獻的畫家之中,林風眠是首屈一指的」,瓦迪默.埃利塞夫館長還認為,林老是唯一已接近「東西方和諧和精神融和的理想」的畫家。

海。
東方與西方的和諧
林風眠,是個有個性、時代感和使命感,也強調民族性的藝術家和藝術教育家。他的一生,有激越的時刻、有沈潛的時候,但是他從來不趾高氣昂,也不消沈低迷,隨時迎接曙光的照耀,藝術造詣如此,藝術教育亦如是,因為人生和藝術一樣,都是創作,都必須苟日新、日日新。
時至今日,他還說自己還在探索,他希望台灣的年輕藝術家「把我『摸索』出來的東西,再去發展,希望中國在世界畫壇發生光輝」,他鼓勵年輕藝術家們應該多多接觸各民族的文化,讓小河流匯成大河流,大河流匯成海洋文化,這才夠壯闊。
林老的畫,一向有社會寫實的色彩,六十年前初回中國,他為民初中國所經歷的沈重苦難,畫出兩幅巨作「人道」和「痛苦」;六十年後的今年,「六四天安門事件」後,他立即畫了「噩夢——痛苦」、「噩夢——沈默」系列大幅作品,與中國的苦難同悲戚、共榮辱。另一方面也令人欽佩他永不衰竭的創作力,以及敏銳的感受力!

(右)秋。
為社會寫實,替中國著彩
牛津大學教授蘇利文(Michael Sullivan)曾為文讚佩:「從抒情的、裝飾的、充滿詩意的極端,到悲慘的、暴烈的、憂鬱的另一個極端,試問現代曾有那一位中國藝術家,所表達出的感受有著如此廣闊的範圍?又有那一位中國藝術家,在二○年代是一位大膽的創新者,而六十年以後,仍是一位大膽的現代畫家?」
林風眠,藝術萬寶箱裡的一顆碧玉;百花園裡的一朵奇花,綻放如恆!

南海觀音。(楊文卿/國立歷史博物館)

仕女。

右)宮女。(楊文卿/國立歷史博物館)

鷺。(楊文卿/國立歷史博物館)

噩夢。

感謝大家的熱情款待,下次再見了」,林風眠說。(楊文卿/國立歷史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