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年輕的旦角踩著蹺,底小身大,慢慢走了出來,這樣的服飾打扮,完全不符合人體工學,但是她步履輕盈如燕;她輕走出來、跳上高桌,咚咚咚咚,無聲無息地,又走了好幾步,觀眾屏息凝神,靜靜等待,不留神間,她從高桌上俐落地翻了下來。
這是國光京劇團著名劇目《百年戲樓》,講述旦角練功的重要橋段。沒有人知道,舞台上輕盈的燕子,其實有懼高症;為了演出這個在著力點很小的高桌上的踩蹺橋段,練習的過程,她的雙腳經常發著抖。
對新世代的京劇演員來說,克服心理與肢體的害怕,把最美好的一面呈現在舞台上,只是種種的艱難挑戰之一。
「京劇演員黃宇琳要演出《百花公主》了﹗」10月下旬臉書上一群粉絲爭相走告。
黃宇琳原訂7月要與國光劇團演出《百花公主》,卻因顏面神經麻痺而取消,如今修養復原痊癒,「公主也準備復仇」。
《百花公主》未開演先轟動是有原因的。一是黃宇琳能唱能武,扮相又佳,是近年來傳統戲曲界頗被看好的新秀,她曾演過新編京劇《原野》、《弄臣》,傳統老戲《活捉》、《春草闖堂》,又曾在大稻埕劇院單獨「挑班」(任頭牌演員),演出《秋江》、《小上墳》等戲,廣受好評。
不幸就在國光劇團年度傳統老戲「101好戲」的檔期中,她卻因病停演,這也是國光開團17年來第一次演出前更換劇碼,如今重新出發,觀眾因向隅而期待的心情可以想見。

台灣第一位太陽馬戲團團員楊舒晴,在以外國觀光客為主要觀眾的「台北戲棚」常有演出,她每天也都找時間在此練功。
在舞台上討生活的表演藝術這一行,要與年齡、體力對抗,本來就得承擔高度風險,特別是使用肢體相當頻繁的京劇演員。
國光新編京劇《百年戲樓》裡有段內容,講到過去京劇演員演《白蛇傳》武戲〈盜仙草〉一折,白素貞「背著劍、踩著蹺,立在四張高桌上,單手撐起身子,平躺著,爾後翻下摘仙草……」。類似這樣已經是特技的演出,在京劇裡還有很多,因而有《百年戲樓》「咱們唱戲的這條命,就交到台上,能死在台上,也算是馬革裹屍」的戲詞。
《百花公主》也有許多高難度的武戲:如揹著盔甲靠旗「紮靠」演出「倒吃虎」(紮靠筋斗後翻)、倒殭屍(京劇演員表現悲痛的昏死技巧,演員腰腿挺直,背朝下,整個身體像殭屍一樣硬梆梆地摔下去),原來擅演文戲的黃宇琳,可能即因演出的壓力來襲導致病毒感染。
「我常覺得京劇演員是打不死的蟑螂,」黃宇琳表示,「或許因為小時候『坐科』的訓練,當碰到困難時,我不會說我不會,而會說,讓我試看看。」才剛結束排練,臉頰還可見汗跡的黃宇琳說,京劇帶給她的就是很正向的人生態度,「對我來說,人生沒有過不去的事。」
1978年出生的黃宇琳,比起其他七、八年級生的同儕,雖然已有不少機會在舞台上展現自己,但這一路走來,一點也不輕鬆。
2009年,國光劇團的「鬼‧瘋」系列,邀請她演出《活捉》裡的角色閻惜姣,演出前,黃宇琳偏就遇到車禍導致小指骨折斷裂,調養後她仍帶傷演出。京劇的女鬼需要硬底子功夫的踩蹺及長水袖,但因手傷未癒,當時她只能多用單手甩。
更早時,她也曾聲帶長繭,到北京開刀後才治癒。但黃宇琳說,這些都是「老天給的功課」,因為聲帶出狀況,她學會「體會共鳴,好好科學地唱」,因為車禍受傷,她才能「對身體多點認識,知道怎樣保護肢體。」

京劇新世代演員黃宇琳詮釋的《百花公主》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
新世代演員需要面對的還不僅是這些個人境遇,大環境的問題如演出機會少、開發年輕觀眾群等,更是嚴厲的考驗。
「從我們學戲,到我們懂事、成長,可以獨當一面時,京劇已不再蓬勃,」黃宇琳說,「我們要懷疑自己還是環境?是我們的能力不夠,讓京劇沒法發展得更好,還是大環境讓京劇發展不起來?」
黃宇琳1997年畢業於復興劇校,一出科就有機會與京劇名演員曹復永、朱陸豪、吳興國一起演出,而且很快地被網羅到也是京劇名演員李寶春挑班的「新劇團」擔任主力演員。
她在新編京劇《原野》裡飾演的金子、《弄臣》裡的喬若凡,精湛的演技,一直到現在,戲迷都還津津樂道;特別是她努力學習過去大陸近乎失傳的「硬蹺」功夫,這種旦角演員需苦練的技術,是仿照過去女人裹小腳的三寸金蓮,立著腳尖上穿上一種底小頭尖的木鞋,再在腳上綁上層層布條,表現女子走路的婀娜體態,這比硬芭蕾舞鞋還了得的高難度技巧,需要毅力及悟性。而黃宇琳的硬蹺走步功夫,是兩岸公認的翹楚,也讓她獲得兩岸京劇演員很高殊榮的「新苗獎」。
即便如此,黃宇琳自劇校畢業後,也曾因找不到可以揮灑的演出舞台,失意地委身在連鎖書店,當了一段時間的櫃台小姐,直到台北新劇團李寶春邀她入團,才又回到京劇舞台上。
黃宇琳如此,其他更多沒有知名度的年輕京劇演員,出路就更有限了。

壓腿、扳腿、撕腿、劈腿,京劇演員的腿上功夫,要經年累月的練習。
目前在李寶春「新劇團」擔任武旦演員、2008年底進入太陽馬戲團,成為美國拉斯維加斯秀場演員的楊舒晴,又是另一個例子。
1976年出生,復興劇校「遠」字輩排行的她,雖然在學校常被老師誇獎「是肯練的拚命三郎、腰腿功夫不錯。」但文化大學畢業後,報考復興及國光劇團都沒考上,之後在大學擔任過助教、民間歌仔戲班擔任非正式演員,只是這些工作都不穩定;2003年,她參加電腦課程培訓,幾乎要放棄多年的學藝功夫,轉入他行。好在當時,新劇團的李寶春,邀請她一起赴歐演出,之後,又安排她在台北新劇團擔任行政兼演員之職,才有了全職工作;2009年底太陽馬戲團不再與她續約後,台北新劇團再度接納她回團工作,同是京劇演員的李寶春,愛才的體貼表露無遺。
「京劇演員的韌性強,可塑性也很大,只是要有更多的舞台讓我們發揮,」楊舒晴表示,太陽馬戲團2006年來台甄選演員,從數百位應徵者中選出7名儲備團員,其中傳統戲劇科班生占了6位,可見科班訓練的紮實。
2008年底她成為太陽馬戲團團員,學彈床、吊鋼索,或是參與猶如人猿般在各劇場樓層空中擺動、表現各種角色性格的鐘擺訓練,都沒有太大問題,她也曾與團員搭配演出京劇丟接槍的「踢出手」,充分感受跨界融合的驚奇與快樂。
每次演出,全團不論技術或演出人員平起平坐,不爭排名,相互協助,專心扮演好各自角色,更讓楊舒晴深深感動。「所有人在演出前都會相互加油打氣說『good show』,由衷地祝福彼此。」楊舒晴表示,每次上台前,跟她搭配演出的夥伴總會跟她說「have fun, Shu-Chin」,「這個世界村的夥伴們除了認真嚴謹的表演和工作外,最重要的其實是再簡單不過的開心。」相較於以往在台灣戲曲演出結束後,大家常說的「辛苦了」,現在她會告訴自己「have fun」;這是她出國後學到面對演出,態度上最大的不同。

柳葉眉、杏花眼,年輕的京劇演員扮起戲來,完全是一個中國古典美女的形象。
但不管是「辛苦了」,還是「have fun」,一切風光過後,楊舒晴要面對的,還是如何接續劇藝生涯的問題。
說來令人訝異,楊舒晴表示,2006年,她被甄選進太陽馬戲團,成為儲備團員,是她進劇校學藝二十年來,「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對我劇藝的肯定。」而當她頂著「台灣第一位太陽馬戲團正式團員」的身分回來,對她後來的工作生涯似乎也沒加分多少,已經36歲的她,目前亟需面對的是,長年在舞台上演出而造成的肢體傷害問題。
有人形容,武旦這一行是「年輕時有體力沒體會,年紀大時有體會卻沒了體力。」京劇演員幾乎人人都曾受過傷,傷後若不能在舞台擔綱,也可能就此失去演出機會,因此許多演員都是能撐就撐,對肢體傷害不願多說。
「我會演到不能演的那天,」楊舒晴說,目前她的傷勢穩定,也在等待時間開刀復健,更積極訓練已經會的多媒體專長,那也是楊舒晴的第二個職業選項。
但只要在舞台的一天,楊舒晴仍與在學時一樣,每天找時間喊嗓練功,數十年如一日。「對京劇演員來說,不練功是上不了台的,但要怎樣在每天重覆的練功中,沒有厭倦之心,而且還能每天有新體會,找到自己的身體,這就是修行。」本來把練功當減肥的楊舒晴,已經有了有如哲學家的體會。

以前被捧的角兒不大拋頭露面,現在的年輕演員得要在觀眾面前扮戲講述京劇文化。
「在目前的表演環境中,京劇的確已經不是主流,」國光劇團排練指導王冠強指出,「過去學戲時,老一輩會說,你好好學戲,戲學好了可以吃『蹦蝦仁』(指過去上海餐廳的名菜,類似活跳蝦),意思是戲學好了,不僅出路不成問題,還可吃香喝辣,但京劇的美好年代似乎已經過了。」
「過去在舞台上,登登登登,能翻一個、兩個、三個高筋斗,領的錢都不一樣,也就是說,多學會一樣技巧,就會多賺很多錢,但現在環境不同了。」王冠強說,如今演員要面對的是市場不大、演出機會不多,苦練了之後,投資與回報不成比例的問題。
與現代劇場演員相比,傳統戲曲的演出包含唱唸做打等肢體功夫,都得從小練起,也就是所謂的「坐科」,京劇演員們每天都要進行下腰、壓腿、扳腿、撕腿、劈腿、拿頂等肢體苦練。「一劈腿,老師踩在你的兩條大腿上,一踩就一個鐘頭,一練完,兩條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京戲啟示錄》的戲詞裡,對辛苦的練功如是描述。
一般的京劇演員從小學5年級入科,到高中出科,至少要8年,若再加上大學國劇科系的學習,專業京劇演員養成的時間長達12年。目前資源較多的公立的國光劇團團員,大都經過完整的坐科訓練,在劇藝上也有一定水準,但即便是進入了公立劇團,許多人仍有「演戲這一行沒希望,想要轉行」的念頭。

手眼身步法都需到位,京劇演員的美感盡在其中。
大環境的不確定與挑戰,時時衝擊著新世代京劇演員。
國立傳統藝術中心主任方芷絮表示,過去京戲是政府扶植的劇種,1950~60年代,為安定來台外省官兵的懷鄉心情,政府創立三軍劇團,並且以團養校。當時,從三軍劇校訓練出來的年輕學生,就跟著劇團演戲,表現好的學生畢業後,自然銜接到劇團工作,成為職業演員,舞台歷練較多,技藝較有磨練,對前途的不確定感也較少。
1995年,經歷過80年代鄉土運動的台灣社會,開始質疑政府扶植京劇的政策,三軍劇團取消,併團成為國光劇團,科班的劇校僅剩原為私人創立,後由公家接手的復興劇校(國立台灣戲曲學院前身),今日戲曲學院雖然也有隸屬學校的復興劇團,但演員編制有限。
團校沒能銜接,學生出路有限,加上劇校師資老化,近幾年戲曲學院師生的士氣的確比較低落。
「劇校畢業的學生與公立劇團的學用之間,的確有斷裂的問題,」方芷絮主任說,傳藝中心計畫中的解決方案,包括提升年輕演員的素質,增多歷練機會。
方芷絮也建議,文化部門可拔擢有潛力的新秀,重點栽培,到京劇的原生地大陸去學習更專精的技巧;由於台灣的優勢在於劇場編導,也可邀請大陸優秀演員一起合作編劇,讓有潛力的年輕演員加入。
另一方面還可利用目前經營不錯的宜蘭傳藝中心當作平台,擴大演員出路。目前傳藝中心一年入園的訪客約有110萬人次,若能吸納年輕演員加入演出,就能讓各劇種的資深藝人與年輕演員交流;而少有演出機會的年輕演員即可在此先小試身手,學習劇務行銷,或是對訪客講解京劇入門及示範,都是很好的歷練。

《百花公主》有很多硬底子的武戲功夫,擅演文戲的黃宇琳卯足了全勁,試圖超越自己。
「講得嚴重一點,我們面對的已經是劇種生存的問題了,」國光劇團排練指導王冠強表示,目前的京劇環境已經脫離把戲唱好就可以的「捧角兒」年代了。「觀眾到劇場,不是像舊時代就是品戲聽曲,現在大家要感受的是劇場氛圍,觀眾的年齡層也越來越年輕,以前大家都明白的故事或唱段,如今都不一定熟悉了。」
現在的京劇演員不僅基本功要好,能演骨子老戲,讓傳統不流失掉,還要把基本功「化」掉,演出讓人能懂的老戲,以及帶觀眾入門的新編京戲,更重要的是演員不能只是唱戲或比畫基本功,變成僵化的傳統。
「比方一個雲手的姿勢,京劇演員要先理解劇中的角色為何要用,再出手,觀眾才能看得出戲味,」王冠強說。
王冠強1986年曾參加「當代傳奇」第一代《慾望城國》的演出,當時劇中的角色是「刺客」,演出的情緒是「殺了一個人,心中很害怕。」當時已經演了十幾年京戲的他,光是摸索演出「刺客出場」的感覺,就往返在舞台走了一下午,一直到西方劇場訓練出身的李國修、吳靜吉等人說「感覺對了」才作罷。
「對京劇演員來說,如何把功夫『揉』入角色,而且不做作,的確是考驗,」王冠強說。
曾演過屏風表演班《京戲啟示錄》的黃宇琳也認同說,現代劇場對京劇演員的啟發是,「認真地拋開京劇的程式,進入角色裡;功夫之外,還要有感受力,我們才能有『招』來應付新環境的挑戰。」
傳統戲曲中加入現代劇場元素已是大勢所趨。
國光劇團的年輕演員就常爭取參加現代劇場的表演機會,如旦行演員劉珈后曾參與過「當代傳奇」劇場的《契可夫傳奇》、以及香港電影導演徐克執導的莎劇《暴風雨》等,丑行演員陳元鴻入團前也參與過「綠光」、「紙風車」劇團。
「演老戲要功夫好,演新戲則是開啟演員更多的可能性,」國光劇團演員許孝存表示,傳統武丑演員在台上翻滾是要表現技巧,現在則要依照劇情及導演的需求來做,這在新編京劇時尤然。比方說國光的新戲《艷后與她的小丑們》,他演出報消息的使者,一樣在舞台翻滾報信,但卻不是炫技,傳統以演員為中心的表現型態改變了,演員也要學習調適。
「當代演員的使命,就是承先啟後,繼往開來吧,」許孝存說。不過有許多團員,仍然覺得老戲難以吃透,內心對鑽研傳統技藝依舊有諸多渴望,但「無論是傳統、新編的創新戲都離不開姓『京』,都需要實踐,從細節體會一招一式!」陳元鴻說。

台上排得正熱,台下演出空檔時還要接受記者訪問,介紹京劇種種,也是年輕演員必修的功課之一。
國光劇團藝術總監、台大戲劇系教授王安祈在〈謝謝虎哥〉的文章中表示,京劇早就不是「大眾娛樂」了,當前的京劇除了從文化資產的傳統角度被珍藏、傳承之外,更該以「現代劇場精緻藝術」的身分和各類表演藝術相互影響。
「此刻的京劇不再是民初梅尚程荀流派之間的較量,競爭對手也不只是豫劇、崑劇、歌仔戲,更是屏風、表坊、雲門、果陀及綠光劇團,」王安祈說。
這樣的想法很大膽,卻不驚世駭俗,如實地直指京劇在當前社會的位置;年輕的京劇演員沒有別的選擇,只有努力實踐。
套句王冠強引老一輩京劇人的行話:「我們這一行不養老,不養小(年紀太輕的對戲沒體會,不經用,年紀太大的體力太差不堪用),能做的就是在台上別『稀力』了(演員在台上,一刻都不能鬆懈)」。
所謂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不論是面對舞台或現實環境,「別稀力了」,京劇新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