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末年,放牛童子王冕靠著苦學,成為畫沒骨花卉的名家;今天在中華民國的畫壇上,也有一位在鄉下放過牛的青年,歷經百般艱辛,終得在大都市中崛起。他自稱:毫無背景、貌不出眾,又拙於交際,但每當面臨困境,總有善心人適時伸出援手,扶掖他一步一步走上成功之路。
這幅畫和圖1的畫,都是陳朝寶在第一次個展展出的作品。在這副畫裡,他用傳統國畫的優美線條和筆觸,刻劃出古代文人的飄逸不群。
艱苦奮鬪的童年
學的是正統的國畫,卻反而先在漫畫圈裏嶄露頭角,然後舉行一次彩墨畫展,顯示深厚的國畫功力,令許多資深畫家刮目相看——這是陳朝寶的傳奇之一。
他總是喜歡回憶童年,不自覺地一再訴說童騃時期幼稚卻歡樂的點點滴滴,說到在苦苓樹葉間捕捉天牛的片段,馬上在紙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天牛蟲形。
然而,他接著說到:「就在我念小學五年級時,爸爸病倒了,原本在鐵路單位當推車手的他,從此便失業在家。往後媽媽每天清早就得下田去幹活,忙完再走很遠的山路去砍柴,都得天黑了才能回到家。」
在這種情況下,陳朝寶的兩個姐姐,念完小學就離家出去掙錢補貼家用,他的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也是小學畢業後就失學了。至今他仍滿懷著歉疚,說:「家裏就數我書念得最多,媽媽看我成績不錯,一直都不准我有輟學的念頭,為此她常和爸爸爭執。」噴一口煙,他接著說:「其實爸爸的心情也很矛盾——他希望我停學替家裡分勞,但在村裏酒店喝酒時,又常對人說:『我家阿寶,功課好,又會畫畫,一定要讓他念下去。』」
事實上,陳朝寶也不是除了念書,便閒著無事。在念小學時,放學後,他都得立刻趕回家燒飯、洗衣;此外,還到山坡上放牛。他說:「放牛時,牛在吃草,我就抽空在一旁念書。」說著指著額上的疤痕:「這道傷口就是被牛撞出來的。有次急著回家,也不管牛吃得正起勁,硬拉牛繩;結果牛犯了性子,一頭撞過來,就差點沒把我給撞瞎。」
閒來,和嬌妻教愛女畫畫,是陳朝寶的賞心樂事。
同學們伸出援手
考上了員林實驗中學,陳朝寶開始在課餘到鳳梨工廠打工,一切辛苦只為了向上。每天凌晨,即使是淒風苦雨,他都踩著腳踏車往員林飛奔,趕兩個鐘頭的路去上學。「有天放學回家,車子壞了,我跌跌撞撞地牽著車子朝家走,還經過陰森森的墓地。等到看見家人焦急盼望的臉時,已是晚上九點了。當時我也真傻,就不知道向同學借錢坐火車回去。」
在同學眼中,陳朝寶功課雖好,卻有點孤僻不合羣,中午總看到他在一旁背著人吃便當。當他們發現他的飯盒裡——地瓜多、米飯少,又沒有一點菜時,都不禁為之惻然。「同學了解我的情況後,都紛紛伸出援手。我在員中直升高中,從初三到高中畢業,已改乘火車上學,車資都是同學們從他們有限的零用錢中省出來的,四年如一日。四年可不是短時間啊!這才是真正的友情,是不?」敘述至此,他仍不免有點激動。
除了來自同學的關懷,「初二時,我遇到一位可敬的美術老師——水墨畫家劉伯鑾先生。劉老師在畫壇上雖然聲名不大,但卻自有他崇高的地位。他的水墨畫別具一格:既富有現代感,又不失水墨畫的韻味。他覺得我還能畫幾筆,開始對我注意;初三時,他並且免費教我畫畫。」
古人、神仙、武夫、俗子,在陳朝寶的漫畫裡,都是逗趣的題材。
難忘恩師愛護指點
追念恩師,陳朝寶無限緬懷,他說:「劉老師單身一人,就住在學校宿舍裡。他視我如子弟,不止教我繪畫的技巧,更灌輸我繪畫的思想。他啟發我突破成規,用畫筆表現真正的心靈形態。」
在劉老師的薰陶下,陳朝寶的畫藝日有進步,他對自己的藝術才華也有了信心。高中畢業後,他向姐姐要了報名費,參加大專聯考,結果如願以償,考上了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國畫科。但家人費盡張羅,傾其所有,僅夠替他買只小皮箱,以及一張北上的火車票,而開學的日期已迫在眉睫了。
有位新生報地方版的記者,知道陳朝寶的困境後,極力為他奔走,總算把註冊費湊了出來。民國五十六年夏天,在家人、親友、鄰里的聲聲祝福下,陳朝寶拎著簡單的行囊,怯生生地闖入繁華的臺北市。
念藝專的三年,是他生命史上最艱苦的階段。當其他同學忙著參加郊遊、舞會的時候,陳朝寶埋頭讀書,或出外打工。為了解決生活問題,他曾替電視公司、廣告公司或建設公司繪圖……。找不到兼差時,他常為三餐不繼而發愁,他說:「有時一個月掙不到三百塊錢,每餐只能吃兩個麵包。為了怕容易餓,就把麵包浸在開水裡,等脹大以後再吃。」「住宿問題也是湊合著解決,往往就睡在打工的地方,等其他同事走後,把辦公桌併攏,在上面睡一晚算一晚。」
這是陳朝寶「猴年畫展」展出作品中的一幅,有點嘲諷的意味。
多少好心人不吝相助
也許命中註定有貴人相助,陳朝寶在藝專念三年級的時候,有位馮姓華僑回國想學國畫,朋友介紹陳朝寶去。當馮先生知道他刻苦向學的情況後,非常感動,除了多付學費外,還在他快開學時,默默地寄錢到藝專替他註冊。「光靠我自己實在不可能順利完成學業,卻總是幸運地遇到一些善心的人,是他們的幫助,我才會有今天。」說著他的眼中泛起淚光。
畢業後服兵役,他被分派到馬祖。在秋風吹起的當兒,馬祖島上開遍了朵朵的野菊花,一片生意盎然。沒事時,他總愛在海邊眺望。在潮漲潮退、日升日落的時光流轉中,他的心也像野菊一樣,綻出美麗的花朵。他說:「以前除了忙於學業,還得為生活奔波,從來沒有時間靜下來好好思索一番。沒有想到在軍中,倒給了我這種機會。歷年來很多的繪畫意念,在平靜的生活中,逐漸在我腦中成形。那時法國漫畫家柴波正在我國旅遊,他在聯合報和皇冠雜誌上,發表一系列以日本、香港、中華民國觀光見聞為主題的漫畫,我看了非常喜歡。心想在軍中也有不少趣事,何不也用漫畫把趣事記下來。」「別人用文字記日記,我不善文辭,日記就用漫畫記吧。」
退伍後,陳朝寶不想教書,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便把軍中漫畫日記,向各報章雜誌試著投稿,但一直都得不到賞識。最後,他把稿子投向皇冠雜誌碰碰運氣,沒想到居然有回音了。他說:「皇冠雜誌的負責人平鑫濤先生,當時來信邀我面談,我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赴約。見面時,平先生告訴我,軍中漫畫日記雖不太適合刊登,不過已能看出我漫畫的潛力。他要我回去另找題材,畫成再寄給他。於是我把求職時到處碰壁的辛酸畫出來,寄到皇冠去。這命名為『求職記』的漫畫,終於讓我嘗到作品被刊出的喜悅。」
觀光客為共產黨詐術所欺的幼稚和天真,陳朝寶在畫裡深致感慨之意。
初試啼聲,一鳴驚人
沒沒無聞的陳朝寶在皇冠初試啼聲,就使許多讀者為他的漫畫傾倒。此後他的作品一再成為讀者們搶著先睹為快的對象。但他知名度真正的打開,卻是在聯合報。他說:「有次我到聯合報編輯部訪友,正好碰到總編輯張作錦先生,一談之下,他對我時勢漫畫的構想頗為欣賞,便引介我到聯合報擔任特約漫畫作者。」
陳朝寶在時勢漫畫上的投入,比畫一般漫畫多,他說:「漫畫,無疑的,是我的語言,是我表達思想、意念的重要方式。我嘲諷別人,但也消遣自己,在戲謔的漫畫作品裡,我得到情感的發洩。畫一般漫畫時,我著重在逗趣解悶上,但畫時勢漫畫時,則多了一份使命感——總希望能達到『寓褒貶、別善惡』的目標,所以非得把事實真相弄清楚,才能下筆,不然顛倒了是非黑白,就對不起良心了。」
在皇冠和聯合報上發跡後,陳朝寶可謂名利兼收,但卻開始困在自我譴責的低潮裡。他追述當時的心境,說:「我對國畫始終無法忘情。老實說,從受劉伯鑾老師啟蒙起,到在藝專正式學習國畫,我一直對國畫極為著迷,對自己駕御毛筆的能力也很有信心。為了生活,我拿起針筆、蘸水筆畫漫畫。雖然,我並不否認漫畫的價值,但就這樣畫下去,我心中總是覺得委屈啊!」
經過半年的摸索,陳朝寶終於破繭而出。白天他照常上班畫漫畫,夜深人靜時,他埋首燈下,用毛筆渲染出一幅幅色彩繽紛的國畫作品。民國六十八年十月二十二日,他在台北市舉行第一次彩墨畫展。
描繪出稚子對唐代吳道子名畫的驚嘆。
傳統與現代的融合
在那次畫展中,他呈現了國畫的新風貌,在題名「陽明山上」的畫裡,汽車登上了山道;在題名「傳統下的現代」的畫裡,電視天線挺立於古屋之上。至於仕女,在他筆下,已不再是「傳神不傳真」的世外人物——像在「洋風吹」裡,手持香煙的時髦女郎;像在「授乳圖」裡,用奶瓶餵嬰兒的豐滿少婦——都是非常寫實的。
這些筆觸灑脫、墨間含情的作品,令賞畫人耳目一新,陳朝寶得意地說:「除一般觀眾之外,一些前輩畫家看了畫展,也給我許多的勉勵。」
民國六十九年五月間,陳朝寶接連在臺北市舉行第二次畫展——猴年漫畫展。他並不諱言自己對這次展出的較不在意,他說:「這次畫展只是應應年景、湊湊熱鬧而已,坦白說,談不上什麼藝術價值。」「畫國畫本是我的理想,而畫漫畫,是我謀生的方式。」言下,神色有些凝重。
目前,除了畫漫畫外,他又向國畫領域作新的突破。在畫室裡,他興致勃勃地展示自己的近作。他指著一幅四駿圖說:「這是模擬唐代韓幹原作的作品。其中一匹馬,我留空,只勾勒出輪廓,卻把原形畫在圖外,是想表現一種現代感。」指著另一幅當中留著一道空白的佛圖,他又說:「皮相的突破,為要表現超昇的精神境界。」
陳朝寶以現代技巧重新處理唐代畫家韓軒的名畫,透過時下攝影分解動作的手法,傳統的作品,得到了新的詮釋。
一面師法古人,一面另闢蹊徑
這種把畫面分割的處理方式,是陳朝寶現階段藝術觀的表徵。他認為,傳統國畫的內容博大精深,但現代人卻不宜一味翻版,固然歷代許多國畫名家都很值得效法,但可效法的,乃是他們在畫風上求變求新的精神;畢竟疏離、唯美,已不符合時代的要求了。他說:「我一直想忠於自己,取材於我所生活的時空,用傳統的筆墨工具,畫出有幽默感或有諷刺意味的作品。」接著他肯定地說:「不管別人的評價如何,我都將把這次新的嘗試,在今年五月間展出。」
談論到畫畫的原則,陳朝寶的執拗溢於言表,但問起他的太太趙曼在「志願、心願」一文所寫的種種——「他(陳朝寶)先天有那麼幾分才華,後天機運又好(碰上了我),除了供給構想外,常常我伴著他作畫至深夜,對飲至天明。」——他溫柔地笑起來了。他點燃一根煙,接著說:「我開始抽煙,得拜『太座』之賜。當年她外向樂群,我內向寡合;她是外省籍名門閨秀,我卻是本省『草地郎』。那時我還在藝專念書,忙歸忙,窮歸窮,每個週末總會到她家去報到。往往我這連國語都說不好的醜小子,在她家客廳陪著她老爸聊天,等到她玩夠回來,跟我說上兩三句話,就心滿意足了。當年對手很多,患得患失使我學會了吞雲吐霧。」接著他得意萬分地說:「還好,精誠所至,趙老伯對我很有好感,貌美如花的趙小姐也漸漸動心了。就這樣,趙小姐『下嫁』,成為陳太太啦。」
嬌妻愛女,家庭和樂溫馨
在陳朝寶家中,陳太太清脆快急的語聲,夾著爽朗的笑聲,時時迴盪著,而話題總離不開他們可愛的小女兒腓比。她一臉得意,說:「腓比有我和阿寶的優點——大眼睛,沒有我和阿寶的缺點——大嘴巴。」說著順手替陳朝寶掠一掠頭髮。
臨走,陳朝寶囑咐太太把小腓比騙開,才出門發動自用車。一面駕駛,他一面說:「小腓比很會纏人,每回我們出門她都鬧著要跟。」接著他說:「現在我們兩口子忙著賺錢,我替報章雜誌畫漫畫和插圖,太太替兩家報紙寫專欄,一心想為我們的家打好基礎,不止為我們自己,也為了小腓比。」
他很愉快地說:「畫畫、寫作,都是販賣心靈的工作,有時難免受創作低潮的煎熬。還好,夫妻志趣相投,互相打氣,就不會那麼難過了。目前,我們豐衣足食是有餘了。拿賣畫來說,臺北除了餐廳多,畫廊也日漸增多,愛畫、買畫的人也逐年增加,使我們的生活不斷能得到改善。……以一個鄉下窮小子能有今天,我要說,我對現況實在已經非常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