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畫家李梅樹今年二月六日過世了。在他八十二年生命中,六十年堅守寫實畫風,留下許多嚴謹的作品;為重建三峽祖師廟,投注卅餘載心血,期望將它修建成「東方藝術殿堂」;獻身繪畫教育廿多年,為培育美術人才盡心獻力……。他的敬謹負責、專注執著,留下典範在人間。
今年二月六日,正當歷史博物館為李梅樹教授舉辦的八十回顧展熱鬧而圓滿地閉幕;正當文建會開始進行李梅樹的錄影回顧記錄;正當雜誌社記者紛紛計畫為老畫家作報導,他卻一聲不響地走了。
看到李梅樹逝世的新聞,不少人深感悵惘:這位意志堅強、執著藝事的老畫家,果真離開了他一生寄情的繪事,和灌注無比心血的美術教育崗位?由他一手設計規畫、猶未完成的三峽祖師廟,誰來接棒?
瞭解李梅樹的人都以為,老畫家必定走得極不情願,因為他還有太多的志業未完成。
圖2:這是老畫家生前作畫的神情,楊熾宏先生攝。
以彩筆繪真實生命,為文明描忠實軌跡
「八十二年歲月中,李梅樹先生跨越兩個時代;數十年的創作生涯,更經歷無數紛爭、對立的繪畫思潮。他始終固持一貫的寫實風格,從不為其他畫風動搖。在他獨特的繪畫王國裡,他冷靜、執著地朝著一條筆直而深入的道路堅決前進。」這是老畫家的學生——黃才郎對老師所作的描繪。
李梅樹獨特的藝術觀和嚴謹的教學法,在畫壇十分有名。他那種毫無妥協餘地的嚴謹、固執和無視外界批評褒貶的自信,也曾引起爭議與懷疑,但也正由於他對自己理想的堅持,使他對藝事表現出格外敬謹、專注、執著的態度。一甲子的繪畫生涯,他留下無數珍貴作品,也樹立了一個寫實畫家的獨特風格。
翻開李梅樹的畫集,彷彿進入時光隧道:從撿蕃薯的愁苦老婦,戴斗笠、掛竹簍的採茶女,到帶項鍊手環、衣著入時的戲水女子;從老式花布衫、老式衫褲,到迷你裙、阿哥哥裝,到現代的中庸洋裝;從老式縫衣機、舊式幾櫃,到電視、音響、軟皮沙發、按鍵電話……,臺灣幾十年來生活型態的演進和衣飾的變化,都在老畫家的寫實畫風中,不經意地作了忠實的記載。
不只是寫實,豐富的油彩中,還流露出一股濃厚的鄉土情懷。平凡人物,家常衣飾,尋常姿態,呈現出的,正是人人能懂的真實。那份親切、平實,往往深深觸動人心。
圖3:「白衣小姐」也是1952年作品。
執寫實筆,畫故鄉情
老畫家生前接受報社記者訪問時,曾說:「我知道有人喜歡我的畫,也有人不喜歡,而我仍堅持此道,這並非閉關自守,而是我相信,我應該描繪能引起我感動的題材。所謂藝術,應該充分表達作者感覺和情緒。」
很顯然,深深觸動老畫家「感覺和情緒」的,正是孕育他一生的三峽老家。他的風景畫,有老家如三道虹彩的大橋,有屋後小溪邊晨起浣衣的婦女,有一望無際的如茵田地;他人物畫經常取材的對象,是賢媳孝孫、鄰家女孩、農會職員,是祖師廟誦經團的小村姑、冰果室裏的時髦少女、飯後圍坐的家人……。每個人、每片景,對他而言,都是熟悉而親切的,有著情感互通的牽連。他那一絲不苟的彩筆,畫下了溫和、勤勞、順天知命的鄉土人物,同時,他也將自己對平凡生活的溫馨體認和細膩情感,融入了大幅畫布中。
伋自鄉土民情的創作泉源,無疑豐富了李梅樹寫實藝術的內涵,也使他卓然特出於老一輩省籍畫家中。
圖4:故鄉風景是老畫家偏愛的題材,這幅「三峽春色」作於1977年。
三峽祖師廟是美術啟蒙老師
在課堂上,李梅樹經常告訴學生說:「藝術,是一條漫長而辛苦的路,做個藝術家,一定要有過人的耐性。」而他也用自己的一生,為「耐性」做了最好的註腳。
李梅樹於民國前十年,生於臺灣三峽鎮。父親經商,大哥是名醫,家境頗為富裕。
李梅樹從小對音樂、美術有濃厚興趣。前者承自父親的音樂素養,後者則自認來自從小嬉戲遊玩的三峽祖師廟。他讀小學時,正值鎮上祖師廟重修,民間畫師熟練自信的作畫神態,和他們筆下豐富生動的民間故事,深深吸引了他,也引發出他對美術的著迷。從那時起,李梅樹每讀三國演義、水滸傳之類的通俗小說,就不自覺地在本子上畫下他想像的書中人物。同時,在學校日籍美術教師遠山岩的教導下,他對鉛筆畫、水彩畫也有了初步認識,並因此畫得更加起勁。
起初,家人並不同意他以繪畫為業。他於是進入師範學校的普通科,但並未放棄繪畫,常自日本大量郵購美術書籍,利用課餘自修習畫,並參加當時由日人所辦的美術講習會。直到他的畫接連兩屆獲「臺展」(當時全台最大的美術展)入選後,家人始認可他的藝術天分,同意他負笈東瀛習畫。
圖1:「假日閒情」是1975年的作品。
入選「帝展」後嶄露頭角
李梅樹在民國十七年冬天抵達日本。為準備參加東京美術學校嚴格的入學考試,他足足花了四個月準備功夫,這段期間,充分表現出他特有的耐心和毅力。為充分利用時間和場地,他每天早上八點到十二點在川端畫學校、下午一點到五點移往新宿同舟社、晚上八點至十點則在本鄉研究所,就這樣三處奔波練習素描。他還買了一尊維納斯石膏像,放在家裡,每晚回家後又畫到凌晨兩點才就寢。
經過這般苦行僧似的磨練,李梅樹終於順利通過入學考試。並受教於長原孝太郎、小林萬吾以及岡田郎助等名師,獲益良多。尤其繼承古典寫實派畫風的岡田,對他影響最深。
留日五年回到家鄉,李梅樹逐漸嶄露頭角,他的作品不但一再得到「台展」特選,民國廿八年更以一幅名為「紅衣」的作品,入選當時全日最大規模的美術展覽——「帝展」。在當時,省籍畫家能入選「帝展」,不但肯定了「畫家」之銜,也帶來受人景仰的社會地位。李梅樹自是充滿信心,打算赴法習畫,卻因太平洋戰爭爆發而未能成行。
直到臺灣光復後,人民掙脫了日人的控制,畫家也可不再侷限於日本的繪畫模式,或迎合日本官辦美展的品味,而以自己的理智與感情去抉擇,追求個人的主張和方向。李梅樹此後的自我建立,顯得十分特出。
圖2:「露台黃昏」的模特兒是大女兒,作於1962年。
繪出真正屬於臺灣的精神風貌
藝評家謝里法曾描述當時臺灣畫壇的情形:「經過日本長時間的殖民統治後,民族造型遭受無情的壓制,難免藏頭縮尾,失去自我刻畫的勇氣。不是拿虛脫的筆,就是借浮豔的色調來含糊其詞……」就在這種被後世藝評家譏為「沒有種的藝術觀」充斥,以及學院派維納斯的商標美泛濫的情況下,李梅樹仍堅守寫實路線,以鄉土人物為題材,信心十足地在畫布上勾繪出臺灣女性那「粗俗的花布,那勞動時用以遮日的斗笠,還有因操勞而張開的腳掌」……。
黃才郎先生進一步解釋:「有些藝評家特別推崇老師早期(光復前)的作品,像『紅衣』、『花與女』、『黃昏』……等,但那純是站在學院派立場而言。李老師那時期的作品,固然以臺灣生活和人物為題材,在人物的造型、色彩上,卻仍是純粹的西畫精神。」他認為李梅樹中期以後,也就是光復後的作品,才掙脫西畫陰影,勾繪出真正屬於臺灣的精神風貌,呈現濃厚的鄉土情感。
這種滿懷鄉土情愫的實寫風格,此後李梅樹信守一生。儘管數十年來,一波接一波變化無窮的藝術思潮不斷衝擊藝壇,老畫家始終以穩定自信的步伐,用最大的耐心和毅力,經營自己理想中的繪畫王國。
圖3:「蘇澳漁港」是1964年之作。
直畫到自認完美,再欣賞「會心之作」
熟悉李梅樹的人都知道,他一生從無即興之作,也絕不抱著姑且試試的心態作畫。他的每一筆、每一劃,都是慎重其事、苦心經營。因此,作畫速度之慢,在畫壇中無出其右。往往一幅作品少說三、四個月,多則數年,甚至直到他去世,畫室中還有大堆未完成作品,令人深以為憾。
「老爸性子奇急,什麼事都得當下辦妥,唯獨對畫畫,有難以置信的耐心。」李梅樹的兒子李景光說,在他記憶中,從小就知道父親經常關在畫室,一畫就是幾天幾夜,除了母親,誰也不准進去。
一般模特兒很難適應這種嚴格的要求和奇慢的細活,並且李梅樹又喜以熟悉的人物為作畫對象,因此李家八個孩子幾乎都有充作模特兒的經驗,李景光回憶道:「老爸性急又兇,對我們這些模特兒的要求可真夠嚴格,每一個細節,甚至手指的位置,都要求一絲不苟,我們常被折騰得腰酸背痛。」而在以後細細修改的過程中,充作模特兒的孩子也不敢隨意出去玩,因老爸隨時可能召喚。
黃才郎過去常陪老師作畫,也充當過老師的模特兒,他表示:「老師經常整晚看畫冊,揣摩、分析、思考,再細心安排他心中的理想情境。」在黃才郎的印象中,老師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每一筆都用腦筋,一不如意就刮掉重畫;有時畫到一半,又坐得遠遠的細看沉思,也可能一擺就是半年。每一幅畫,直要畫到他自認完美時,才簽上名,然後經常坐看兩小時以上。「他最喜歡享受自己的作品,稱為『會心之作』,百看不厭。」黃才郎說。
圖4:「麗日」描繪早年挖蕃薯的日子,是早期作品,繪於1942年。
畫如子女,不忍出售;為了學生,卻有例外
李梅樹的每一幅畫都是「非賣品」。他不賣畫固然由於家境優裕,不必靠賣畫維生,但更重要的因素,乃是他將畫視作親人一般,真是寶愛自己心血的結晶。他常說:「自己的親生子女,即使別人出再高的價錢,也不捨得賣呀!」在李景光的印象中:「老爸只有在晚輩結婚時,才送畫作紀念,但這些畫可不一定能永久掛在晚輩家裡。他經常一時興起,想念某一幅畫,一通電話就讓人送回,好像喚女兒回娘家一樣。」
黃才郎也表示:「老師從不賣畫,即使在礙於情面、萬般為難之下答應送畫,也會立刻回家關起門來,偷偷畫張一模一樣的再送人。」據說華岡博物館收藏的于右任畫像,李家就留有一張「雷同」之作。
但為了籌辦藝專學生的畢業巡迴展,老畫家曾破例賣了畫。
圖5:「晨曦」描繪早年三峽河邊婦人清晨洗衣的情景,是1969年的作品。
教學認真負責,並有多項創舉
黃才郎認為,李梅樹對國內美術界最大的影響與貢獻,乃是他對美術活動的熱心參與和推廣。他早年和幾位畫家共同發起的「台陽美術協會」,對國內畫壇影響極大,也培育了不少人才。此外,他還先後在文化大學、師範大學和國立藝專美術科系任教,他在教學生涯中,風雨無阻,從不遲到早退。
黃才郎說:「李老師對藝專尤有深厚感情,除擔任美術科主任外,還創辦雕塑科,首開國內培養雕塑人才的風氣。此外,畢業巡迴展也在他任內首創,對推廣國內美術風氣,有很大的引領作用。」
「巡迴展花費大,老師破例賣畫,才有經費帶學生四處展畫。」黃才郎又說:「早期學畫的同學,大多不被父母認可,因此巡迴展每到一處,就將當地同學的畫掛在最明顯之處,如此一來,家長得意之下,就能漸漸接納並支持孩子學畫的志趣。」此外,李梅樹更為藝專籌錢,建立美術圖書資料中心,學生至今受益。
畫家陳景容曾在藝專教書,他回憶李梅樹當科主任時的情形:「每到舊曆年時,李主任都要親自到同學住處,察看同學準備畢業作品的情形。他經常要我隨行。我們坐著計程車四處趕場,每到一個同學住處,總要待兩三小時以上,有時指點、修正到半夜兩三點,還繼續趕往別處,大家都因此不眠不休。」在藝專老師心目中,他是一位敬業負責且恩威並重的主任。
圖1:這是三峽祖師廟的三川門之一,門上浮雕是藝專雕塑科同學所作;門前石獅,則由李梅樹親自設計、打製粗模。
將三峽祖師廟修建成東方藝術殿堂
在老畫家一生中,除繪畫外,另一項偉大的藝術志業是三峽祖師廟的重建工作。專攻西畫的李梅樹,毅然接受三峽鎮士紳的託付,將後半生全力投入臺灣傳統廟宇的整建工作,這是他熱愛鄉土的另一個具體表現,也是他追求完美藝術的又一佐證。
三峽祖師廟建於清乾隆年間,曾先後遭到地震和烽火的破壞,並數度整修。民國卅六年,也就是李梅樹四十六歲時,祖師廟董事會決定大規模重建此廟,並公推李梅樹負責此事。他基於熱愛桑梓的心情,接下了這個重任,於是,他開始以一個藝術家的嚴苛要求,重新設計規畫,期使它成為一座融合中國歷史、文化和寺廟藝術的殿堂。
老畫家表現在畫布上不計時間、金錢,不顧一切褒貶、追求完美的熱情和毅力,開始展現在這座廟宇的修建上:廟中每一處木雕、每一個石刻,都要求出自一流工匠之手;施工前的每一張草圖,也都經過李梅樹的詳盡審核;他並且邀請不少書畫名家為這座廟題字、作畫,並經一流工匠之手鐫刻於殿堂之中;他還徵集了多位優秀的雕塑科學生,為此廟製作了許多浮雕和雕塑作品。
卅餘年來,李梅樹風雨無阻地到廟堻]計、監工。物換星移,歲月悠悠逝去,李梅樹由中年進入老年,建廟的工匠也換了一批又一批,而祖師廟在李梅樹嚴苛要求下,只完成了前殿、中殿和鐘鼓樓。儘管只是「未完成」之作,但它施工之嚴謹,藝術價值之可貴,已成為遠近馳名的「東方藝術殿堂」,被建築家認為是「光復以來,木結構與水泥混合建造的傳統建築代表作」。
研究中國傳統建築的建築師李乾朗,曾在祖師廟婸P老畫家多次長談,他說:「老畫家後半生對廟宇投注的心血,甚至超過繪畫。」李乾朗透露,晚年的李梅樹拚命蒐集研究有關廟宇的各種資料,一遇到對傳統建築有研究的人,總是極其謙虛的請教,深恐疏漏了什麼。有時更會像孩子一樣,得意洋洋地講訴他自己獨到的眼光和技術,一談就是一下午,不肯歇息。然而他也不免會擔心憂慮——並不是憂慮這座藝術殿堂是否能在自己手中完成、留名百世,而是擔心接捧的人是否也能有要求完美、不計代價的堅持?
圖2:「澎湖漁市」作於1971年。
長留典範在人間
晚年的老畫家逐漸有力不從心的苦惱,白內障、肺氣腫之類的老年病,開始對他不計後果、全心投注藝事的堅持挑戰。就在親友鼓勵、史博館力邀的八十回顧展圓滿結束後,老畫家溘然長逝。李景光嘆道:「父親是油盡燈枯,燒完了所有生命」,他無限遺憾地說:「父親生前畫過無數人像畫,自己卻沒有留下可供我們追念的肖像。」
其實何須肖像?李梅樹敬謹專注、誠摯執著地堅持理想的形象,已然永留後人心底,成為一種典範。
圖3:「太魯閣」是1968年之作。
圖4:「牧場」是兩年前的新作,據說畫成之後,老畫家簽上名,自稱這幅畫應稱「九牛一虎」——因為他肖虎。
圖5:「黎明」作於196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