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港、日觀光客最愛的北台灣旅遊點九份,你會想到什麼?是令人垂涎的各路小吃,還是令人跺腳的車陣長龍?是《悲情城市》中男主角悲愴的眼神,還是懷舊茶樓高高掛的紅燈籠?
從黃金礦村變身為黃金旅遊點的九份,就是這麼讓人五味雜陳,又愛又恨。神秘的是,車程相距不過十數分鐘,同樣以金礦起家的金瓜石,多年來卻始終保有相對優雅的氣息,再往海濱去,還有遺世獨立的舊礦村水湳洞,靜靜沈澱鄉愁。
有鑑於黃金山城豐富而多樣的觀光資源,新北市政府在過去一年多來,積極串連瑞芳區的3處舊金礦村──水湳洞、金瓜石、九份,修整了若干歷史空間,並請來台灣「最會說故事的歐吉桑」吳念真擔任代言人,希望重新塑造「水金九」的魅力。
吳導帶路,還不準備出發?
非假日的九份上午,許多店家還沒開店,遊客也稀稀落落,在基山街與豎崎路、輕便路交會處的小廣場卻湧起一陣騷動,只見好多花甲之年的鄉親與媒體逐漸聚攏,又驚又喜地準備「買票進場」,原來荒廢數十載的「昇平戲院」要重新開幕了!
昇平戲院建成於1934年,原為1樓石造、2樓木造的建築,最早是演出歌仔戲的戲台,後採用鋼筋混凝土改為3層樓,名為「昇平座」,是北台灣第一間戲院。早年興盛時期,戲院一天流量高達二、三千人(不清場、不劃位),許多人特地上山來此欣賞「辯士」(日本詞彙,默片劇情解說員)的解說風采,山城孩子多在這裡接受電影啟蒙。直到1986年戲院因不敷成本吹熄燈號之前,這裡可說是九份人的精神象徵與集體記憶。
如今,復舊後的昇平戲院保有舊門面及東西合璧建築式樣,除了設置300席觀影座位,按時播放以山城為背景的電影,還增加了多樣的展示、講演空間。
開幕當天最百感交集的人,就屬擔任特別來賓的在地人吳念真:「從來沒想到,在我60歲時,這戲院還會再蓋起來,放映我寫的三部電影;只要走進來,童年往事都活生生上演,平時不記得的人事物,全部都被叫回來了。」

九份輕便路充滿藝文氣息。
半世紀之前,九份還不是觀光勝地,卻已如今日這般,巷道內人群摩肩接踵,夜夜歌舞昇平。小吳念真6歲時第一次體會電影的魔力,就在昇平戲院,「五一勞動節這天,礦村大老闆台陽公司會免費放映電影,那天戲院簡直被塞爆了,我被人群推擠到前台,仰頭看超大的人物,哇,頭都暈了!」
在他執導的電影《多桑》裡,那個壓抑感情、不擅溝通的父親,疼愛聰慧長子的方式,就是帶他去九份看電影。「我小時候看過的日本名片,多到日本朋友聽了都嚇一跳。」
吳念真的父親本是嘉義人,年少時懷著模糊的淘金夢,一個人款著小包袱迢迢北上,落腳在人生地不熟的九份外緣聚落「大粗坑」,從搗礦場雜工做起,19歲時自願成為一對喪子夫妻的義子,娶了當地的孤女,育有5名子女,而後近三十年的歲月,天天埋首在黝暗、潮濕、處處危機的礦坑,用汗水和體力拚生計。
當年村子唯一的對外要道102號公路,不論往侯硐或九份的方向至少都要走上40分鐘,沿途沒有路燈、住家,只有陰森的「有應公廟」(專門祭祀無主之魂)及出沒不定的野生動物。然而,對大粗坑人來說,象徵消費娛樂天堂的九份市街一點都「不遠」,結束白天的操勞後,夜晚還要呼朋引伴,翻過小山頭前往九份輕鬆一番。
當年父子倆間的小祕密,也在電影中重現:原來,父親名義上是去九份看電影,實際上是跟一群叔叔伯伯約去喝酒或賭博,因此到了九份,就把吳念真丟在戲院,喝完酒再來接他,而在月光灑落的歸途上,父親還要聽取吳念真報告劇情,以應變太太的「抽查」。「或許後來會當上編劇,也跟小時候經常在『講故事』有關。」

修復後的九份昇平戲院。
或許你也不禁好奇,同樣在百年前因為淘金熱而匯聚人群、建設家園,為何九份給人的印象始終不脫浮華與雜沓,而金瓜石聚落卻相對工整有序,氣氛也較為沉靜?
定居水湳洞的前金瓜石黃金博物園區代理館長施岑宜解釋,九份跟金瓜石就像兩兄弟,前者性格奔放豪爽,後者則像公務員般循規蹈矩,原因是九份在日治時代由本土的台陽公司取得經營權,相對於受日本官方統一規劃管理的金瓜石,台陽公司採「分包制」經營,因此懷抱淘金夢又有冒險精神的人都往九份靠攏,「一夜致富」的傳奇與「及時享樂」的礦工文化,帶動九份高密度的娛樂休閒。「每當九份華燈初上,金瓜石人早已進入夢鄉。」
然而,從繁華走入蕭瑟的過程也很戲劇性。1970年代初,九份及金瓜石的礦脈先後枯竭,吳念真的父親一度失業,而後轉至侯硐挖煤礦,「父親那時很挫折,因為當時人都認為,挖金礦比挖煤礦有出息,也體面多了!因為金礦坑內空氣比煤礦坑舒爽太多了,且不會弄得一身黑,當然更能維持斯文優雅。」
1970年代起,侯硐由瑞三礦業創辦人李建興經營的煤礦事業因不敷成本及礦脈漸枯而蕭條,吳家7口終於揮別家鄉與礦工生涯。1976年,俗稱「大粗坑」的「瑞芳鎮大山里」已無人居住,更從台灣的行政區域上除籍。
不過,特重人情、早已結成命運共同體的老鄰居們,直到今天都還會定期聚首,只是老一輩多因礦工職業傷害矽肺病而提早離世,令晚輩不勝稀噓。

金瓜石通往濱海水湳洞的一條彎曲次要道路,原是產業道路,如今當地人稱為「浪漫公路」。
對吳念真來說,離鄉是更多故事的開始。1980年代是台灣新電影運動風起雲湧時,剛入行的吳念真老鼓吹身邊朋友到九份拍片,無形中成為九份再起的推手。
「沒落後的九份依然很美,就像一位白髮蒼蒼的歐巴桑,穿得乾淨樸素,好天氣時會端坐在門口曬太陽縫衣服,從她口中說出的故事,總讓人輕易入迷。」
最早前來九份勘景的好朋友楊德昌,留下的經典影像是《海灘的一天》中,通往九份國小的蜿蜒山徑,男主角的家則借用現已被私人捐贈並指定為歷史建築的「彭醫院」,「德高望重的彭院長,當時一聽我報出父親是大粗坑的某某人,就慷慨出借了。」
此外,電影《悲情城市》中,男主角梁朝偉經營的照相館,其實位於金瓜石、現已湮滅的一棟曾為理髮廳的八角亭。而電影頻頻取景的金瓜石礦工醫院,也因未能即時整修,在拍攝後不久就坍塌了,如今只能靠影像追憶。
童年時期對山城美景的印象,始終是吳導創作的靈感。萬仁導演的《超級大國民》,以白色恐怖為題材,吳念真為其寫了一段俳句,大意是:霧散了,景物終能清晰看見,但為何都掛著淚珠呢?
吳念真猶記,及至拍攝《多桑》時,九份已經名氣大漲,風貌急遽改變,「我只好往平溪、侯硐取景。」
談到故鄉的過度開發與商業化,身為觀光計畫代言人的他感嘆:「現在的九份,內涵還是一位歐巴桑,只是開始『抹粉點胭脂』,口裡還不時喊著客人來坐!」對他而言,要尋找九份的古早味,只能從人潮較稀疏、藝文創作者紛進駐的輕便路揣摩蛛絲馬跡。

九份輕便車站遺址,現為私人餐廳。
近兩年來,新北市政府積極推動「水金九」觀光發展計畫,目的就是為了扭轉過往以吃喝為主、行程片斷且容易造成交通壅塞的窘況,除了修繕具有歷史意義的空間(除了昇平戲院,還包括金瓜石的祈堂老街、「國際終戰和平紀念園區」、水湳洞的展演藝廊等),輔導一百多名駐點解說員,更以便捷的巴士串連三處聚落,希望遊人能放鬆心情、放慢腳步,重新感應山城的美麗與滄桑。
值得一提的是,距離黃金博物園區相當近、卻少有人知曉的「國際終戰和平紀念園區」,是黃金山城不可磨滅的哀戚一頁。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曾有一千多名同盟國戰俘被日軍秘密關押在此,負擔粗重的礦坑勞役,不少人因管理嚴苛、水土不服命喪於此,卻也在患難中體會到四海一家的真情。
終戰後,這批歸返母國的倖存者在有心人串連下形成跨國社團,除了自主蒐羅全體受難者名單,每年還會返回僅存一截營區門柱的遺址追思。
今年,重新規劃的紀念園區沒有多餘裝飾,而是將當年一千餘名受難者的姓名與國籍完整銘刻在紀念牆上,以彰顯友愛情操與和平意義。
此外,整修後煥然一新的水湳洞展演藝廊,完全由當地藝術家(包括礦工後代及新移民)自立運作,他們將這處閒置多年的禮堂細心整理打造為「山城美館」,平日除了藝術展覽、茶席體驗,周日晚上還有社區居民聚會練習打鼓。
「過去這裡充滿挖、鑿、敲的聲音,如今我們要以擊鼓來喚醒文化記憶,重新凝聚社區,」山城美館經理人施岑宜說。
作為「水金九」的頭號代言人,吳念真誠心呼籲:「只要往山裡走,這裡仍然是北台灣最有氣質的地方。關鍵在於放慢速度,靜下心與大自然互動。」
趁著秋意正濃、芒花盛開的時節,來充滿大地能量與心靈故事的「水金九」走走,相信你會有不一樣的感動!

金瓜石礦業圳道遺址,上、中、下3層分建於日治、戰後、清代。

俗稱「十三層」的水湳洞銅礦選煉廠遺址。

吳導帶路,水金九的每個轉角處都能跟歷史重逢。

二次大戰期間日軍關押同盟國戰俘的遺址,現規劃為「國際終戰和平紀念園區」。

九份輕便路充滿藝文氣息。

金瓜石黃金博物館的礦坑遺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