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台北,有這麼一位外國人——他曾駐任全美頂尖的芝加哥交響樂團副指揮長達十五年之久,卻在五年前放下了美國的事業,定居台灣。他,亨利.梅哲,究竟在這媯o掘到什麼音樂潛力,願意留下來培植開墾?
今年七月間,台北愛樂室內樂團應邀赴美演出,在西北大學的皮克.史待爵廳內,一連得到兩場起立喝采。
「真令人難以置信!芝加哥的音樂品味素來嚴苛難纏,連萊納、蕭提他們都很難得到觀眾這樣的反應!」
五年前辭去芝加哥交響樂團副指揮一職,來台接掌高雄市交響樂團,如今卻又率領台北愛樂室內樂團重回舊地,愛樂指揮亨利.梅哲說來難掩激動。

(右)紐約時報著名樂評家荀伯克曾說:「梅哲予人非比尋常的印象,這是大師級的指揮。」。(鄭元慶)
歸人?過客?
位於辛亥路一棟十二層大廈的頂樓小屋,就是梅哲現在的家。一房一廳內物品雜陳,僅容旋身,這位精力充沛,兩鬢淡金色髮不用說只有登台時才服服貼貼的老頑童,卻甘之如飴,「大隱於市」般地鎮日埋首於樂譜和書堆之中。
「台灣就是我的家,我在這堭o到了前所未有的愉快和滿足。」
但如果你知道梅哲不止一次半開玩笑地表示:「我假裝自己是在維也納」;對台北交通,他的評語是:「如果你恨誰,就請他到這奡痍茖B」;旅台五年,有限的國語仍然字不正腔不圓;又吃不慣中國菜,獨鍾情於某西餐廳的炭燒牛排,就不免納悶:為什麼他願意長居於此?
這段錯綜複雜的樂章,序曲要從十年前彈起。

梅哲的指揮言簡意賅,沒有作秀式的表演。(鄭元慶)
錯綜複雜的台灣「音」緣
那時,在台上揮點音樂魔力達半世紀,曾在匹茲堡、芝加哥等交響樂團輔佐過萊納、史坦柏格、蕭提三位指揮大師的梅哲,數度應邀來華擔任客席指揮,對台灣優異的弦樂水準印象深刻,認為不遜於世界一流樂團。
民國七十五年間蘇南成出任高雄市長,極欲建立一支國際水準的樂團,以提昇大都會形象,於是他找上了梅哲,許以優渥的待遇,以及對樂團的全權指揮調度權。
此時梅哲擔任芝加哥交響樂團副指揮已達十五年,除了輔佐指揮蕭提訓練樂團,還把青少年音樂會及「社區音樂計畫」主持得井井有條。
「芝加哥的青少年音樂會向來以混亂著稱,聽眾常會往台上扔汽水瓶」,梅哲說。他的辦法是,遍訪大、小學校解說音樂,終於使得芝城青少年的愛樂風氣大幅提升,連紐約、波士頓、費城都派人前來觀摩。
然而屈居副指揮之職,常得「撿」蕭提不喜歡的美國現代作品演奏,終究不能慨然揮灑自己的音樂壯志。而在美國樂壇向來崇尚歐洲指揮的傳統下,已屆六五之齡的梅哲,要想再有突破已經希望渺茫。

(右)今年九月梅哲指揮台北愛樂時,由於過於激動,指揮棒竟在最後一個音符時刺穿手指,斷成兩節。斷棒如今成為一個「壁飾」。(鄭元慶)
從「高雄市交」到「台北愛樂」
紛至沓來的人事煩擾更是近因,當時梅哲之妻重病難起,影響心情,導致與團員摩擦、與經理齟齬,終於使他對芝城不再眷留,毅然決定束裝東來。
一九八六年五月廿四日梅哲去職時,芝加哥市長海洛.華盛頓還頒發獎狀,訂當日為「亨利.梅哲日」,以感念他提昇全市音樂水準的貢獻。
然而主持高雄市交三年,受制於公家單位種種限制,梅哲並未如預期般,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開墾出事業的第二春;期滿不願再續約,他遂全心投入原即兼任指揮的私人室內樂團——「台北愛樂」。
由美國到台灣,再由職業交響樂團到業餘小樂團,表面上梅哲的處境每下愈況,但實際上在他的全權策劃下,這個以各級音樂學校、科系的優秀師生為主幹,並輔以歸國演奏家的年輕樂團,平均年齡不及廿五歲,卻屢次被評為「演出水準超過他們的年限」或是「近於職業水平」。五年來,他們除了演奏室內樂的經典之作,也首演國內極少嘗試的當代曲目,並屢邀木管、鍵盤作特別演出,逐步在獨奏家與大型管弦樂團兩大主流間,耕耘出一片小型舞台的天地。
這一切,梅哲是如何做到的?
「我只有一個要求——專業」,他理所當然地表示。

梅哲全神貫注的排練神態。(鄭元慶)
專業是衷心之所求
對於這項要求,梅哲先從自身做起。
儘管指揮過上百場演奏會,熟稔數千首曲目,年過六十的梅哲仍每天平均花上五、六個小時研讀總譜、校訂誤差、看書、做筆記,用功之勤,讓與之合作的樂手和作曲家印象深刻。今夏他與現任教國立藝術學院的作曲家潘皇龍合作「台灣風情畫」,由於時間急迫,甚至親手抄寫分譜。
表現不好會罵自己「笨蛋」的梅哲,一樣嚴格要求團員。他鑑於美國職業樂團每場演出不超過五次排練的標準,並不要樂手們像公務員上班一樣經常排練,卻不准無故遲到、缺席。他說:「和我合作過的演奏者都知道我清楚自己要什麼,不會浪費時間。」
因此,在高效率的原則下,每場演出前的五次排練,總是意氣昂揚,「不斷地上升、上升,絕無冷場!」梅哲說時雙眼發亮。
當然,排練時不但絕無冷場,恐怕還夾雜雷鳴雨澌吧?長笛手劉慧謹透露,梅哲在大家「不乖」時的確會激動吼叫、指名大罵,不過很快就雨過天青,回復一派幽默率真,「像個大孩子一樣」,她笑說。
嚴格的梅哲確有溫暖的一面。此刻正在法國深造的大提琴手李子韻記得每次排練,梅哲都會提早到達,還親自為團員排椅子、立譜架,如同爺爺般寵這些孩子;更常見他張開雙臂一臉開心地擁抱來到的樂手,沒有半點架子。
梅哲的專業素養與訓練方式,更是讓這些大孩子服氣的地方。

「我不能在音樂上說謊,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梅哲執拗地說。(鄭元慶)
把樂團凝成一個聲音
第一小提琴手林暉鈞認為,梅哲的成功之處在於排練時從不多費口舌解說樂曲,而是直接以棒子傳達他要的韻味和表情,沒有多餘的手勢。因此,在正式演出不能「言傳」時,仍然可以緊密地控制團員。
「梅哲能清楚分辨他心目中的聲音與團員演奏之間的差距,而且能逐步調整到滿意的程度;」東吳大學音樂系主任張己任如此推許梅哲:「他可以在短時間內把一群樂手凝聚成一個聲音,這是國內一般樂團少有的協和能力。」
對於這點,師範大學音樂系教授崔光宙在今年台北愛樂與林昭亮合作的「名琴與巴哈音樂會」上得到深刻的印象。他回憶上半場的兩首布蘭登堡協奏曲梅哲沒有上場,樂手縱使各展絕技、總顯得六神無主。等到第三首樂曲梅哲往台前一站,凝聚而和諧的聲音就自然流瀉出來。「他就像樂團的靈魂,似乎不必做什麼大動作,只要一上台就有『神』。」
指揮與團員之間有了如此默契,梅哲的指揮風格終得淋漓展現。

雙雙跪在龍山寺的觀音像前,梅哲的忘年之交,俞冰清的兒子「彌陀」,正在教他頂禮膜拜。(鄭元慶)
精雕細琢的「梅哲之風」
一般人總覺得指揮要跳上蹦下作暴君狂態,或是雙眉緊鎖、表情痛苦扭曲,才彰顯了音樂上的魄力和個性,梅哲呢?
「我從來沒有興趣做任何表演。當我一上台就把觀眾忘在身後,只注意台上是不是照著我的意思在進行。」他最推崇啟蒙恩師萊納:「他指揮、聆聽,從來不虛張聲勢。」
畢竟,身為一個樂團的統領者,指揮的最高原則就是把自己的意志烙印於團員的演出。至於運用則存乎一心,各有巧妙。
他認為卡拉揚、伯恩斯坦是無懈可擊的作秀型指揮;蕭提並非作秀式,只是表現比較激動,屬於大塊文章;而朱里尼則有本事把樂曲詮釋得慢條斯理,令人泫然欲泣。
至於梅哲自己,樂評家伍牧以「精雕細琢」形容他的指揮風格,認為梅哲棒下的巴伯弦樂慢板、莫札特及柴考夫斯基的小夜曲,都展現出吹彈即破的細膩輕柔,弦樂之間的和弦音色極為甜美,可以稱之為「梅哲之風」。

在梅哲書房兼臥室的牆壁上,貼滿了自龍山寺求得的簽紙、樂評,及「彌陀」的傑作。(鄭元慶)
惺惺相惜莫札特
在這些梅哲擅長詮釋的作曲家中,莫札特是他最心儀的一位。
「他的音樂好像老少都懂,其實沒有幾個人真正了解他。」梅哲翻開自大學時代就開始研讀、書頁已泛黃四散的「莫札特傳」表示,莫札特的「反民族樂風」態度正是成就其偉大之處。
「對我而言,偉大的音樂超越國界,它是世界性的!」他舉起雙手在空中飛舞著。
因此,儘管台北愛樂演出時常會加入台灣作曲家的作品,但梅哲卻語重心長地叮嚀:「民族的傳統曲風絕對有它的價值,我也非常喜歡,但如果談到偉大,就要從中跳脫才行。」
此外,他也為莫札特一生的際遇抱屈。
「他充滿才情,卻因為凡事直話直說而樹敵太多,一生都沒有得到一份好工作」,梅哲說著,目光飄得老遠。
剎那間,梅哲那份揮之不去的「客居」之感,忽然變得可以理解了。梅哲素以「直言坦率」著稱,不懂得人際應對哲學,不免得罪一些樂界人士。這使他離鄉而去,也使他始終未能真正融入現處的時空。
梅哲還是梅哲。「我不能在音樂上說謊,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他執拗地說。

談起音樂,梅哲意興遄飛,甚至當場示範彈奏起來。(鄭元慶)
也是伯樂與良駒
梅哲與人不善相處的弱點,這次卻幸運地在擅長行銷的台北愛樂執行秘書俞冰清全力支持下,得到彌償。俞曾任職新象活動推展中心,接待過來訪的羅斯托波維奇等大師。早在梅哲應聘高雄市交前,她就幫忙梅哲擬定企劃書,如今更是協助他料理諸事。她謙稱:「我不懂音樂,只是很感念梅哲願意為台灣貢獻一份心力,如果我們不好好把握,實在對雙方都很可惜。」
首席蘇顯達也表示,愛樂在排練次數有限的情況下,仍然有相當的向心力,實在要歸功於俞冰清的運籌帷幄。
「她常常要安撫團員,給我們加油打氣,而且你實在很難抗拒她的誠懇邀約。」
「沒有她不會有今天的愛樂!」梅哲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佛在跟我講話」
俞冰清一家人都成了梅哲在異鄉的好友,更由於俞的引介,梅哲在台灣與佛教結了因緣。
兩年前俞冰清帶他參觀龍山寺,本想藉此介紹台灣文化,不料梅哲就站在殿前與觀音大佛久久對視不語。事後他透露:「佛在跟我說話」,內容則不可說。
此後每個月,他們都會前去朝拜。平日他倒不曾吃素或唸佛,只是隨手翻讀佛典,誦唸之間流露出一派曠達了然,「佛的說法極為合理,祂只是如實說出事物本然。」
目前他專心經營台北愛樂,最大的心願就是能以獨立運作的模式和專業化的排練做為樂壇典範,更盼望能得到大眾的喝采和肯定。梅哲流露出強烈的企圖心:「我要讓大家知道台北愛樂是一顆台灣之珠,她著實具有專業水準。我不能容忍國際樂壇用『對台灣而言,這就夠好了』的評語來評斷我的樂團。」目前他們已接獲加拿大的再度邀請,法國方面也有意請他們巡迴演出。
超越國界
眼前梅哲仍舊意興遄飛地談音論樂,一再稱說自己幸運之至,得以浸淫音樂終生。「偉大的音樂一定能夠超越國界」——這是他給台灣的深切叮嚀,也以一生的追尋為這句話做了一個註腳。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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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梅哲以其老成深邃激發年輕樂手奏出職業水準。圖為梅哲指揮高雄市交響樂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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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紐約時報著名樂評家荀伯克曾說:「梅哲予人非比尋常的印象,這是大師級的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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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哲的指揮言簡意賅,沒有作秀式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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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今年九月梅哲指揮台北愛樂時,由於過於激動,指揮棒竟在最後一個音符時刺穿手指,斷成兩節。斷棒如今成為一個「壁飾」。
P.59
梅哲全神貫注的排練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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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在音樂上說謊,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梅哲執拗地說。
P.60
雙雙跪在龍山寺的觀音像前,梅哲的忘年之交,俞冰清的兒子「彌陀」,正在教他頂禮膜拜。
P.61
在梅哲書房兼臥室的牆壁上,貼滿了自龍山寺求得的籤紙、樂評,及「彌陀」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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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音樂,梅哲意興遄飛,甚至當場示範彈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