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埔族曾經是台灣平原上最活躍的族群,但歷經數百年來與漢民族的互相融合,文化面貌已逐漸模糊。每年農曆九月五日凌晨,位於台南縣東山鄉的吉貝耍西拉雅族夜祭,不僅是「原」味最純正的平埔族祭典,也是現代西拉雅族人與祖靈相遇,自我認同最珍貴的線索。
吉貝耍(Ka-Ma-Sua),西拉雅語,意思是「木棉的部落」。
三百多年前,因為漢民族的擠壓,加上清乾隆皇帝施行「番屯」政策,有蕭壟社(現台南縣佳里鎮)的西拉雅族人被派至此地屯守,代代繁衍下,目前,吉貝耍有一千五百名左右的西拉雅後裔,段姓佔三成,潘、程、李居次。
每年農曆九月四、五日交接時分,傳出陣陣少女們憂傷的唱曲,吉貝耍的西拉雅族人手牽著手,在黑夜中呼喚祖靈,唱出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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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靜無煙火
從台南新營市區駛去,約莫十多分鐘就到東河村,古稱「吉貝耍」──一個與一般台灣農村並無二致的平埔族聚落。
傍晚時分,居民陸陸續續走向大公廨。大公廨是吉貝耍西拉雅族人供奉祖靈、最神聖的祭祀中心。開放無門的空間分為三間,供奉著案祖、兩位「阿立母」,每一間都擺著一張低矮的祭壇,上面放滿了族人帶來的「阿立矸」,矸裡插著鮮綠的澤蘭。
一如其他的平埔族,吉貝耍信仰為「阿立」(祖靈),包括社群性的案祖,私人家族的阿立母,或是女性巫師尪姨施法時的各種神力來源等。

受到「阿立母」護佑的西拉雅人,獻上全豬表示敬謝。由於現代人肉吃得少,奉獻的豬隻都改向豬販租借,儀式完成後再歸還。
拜壺民族?
前來祭拜的族人,將祭品擺在地上,脫鞋進入公廨行「三向」禮:雙手拿起一顆檳榔,口中默禱,再將檳榔放在祭壇上,以米酒澆點三次,口含米酒向前後各噴灑三次,具有祈福、去凶邪、問候的意涵。因為阿立母不喜歡煙火,在這裡看不到燒金點香。不論是公廨的形式還是祭品的擺設,仔細分析,就會發現與漢人祭典大不相同。「阿立母好潔淨,進入公廨記得脫鞋,」一位祭拜的婦人不時提醒著外人。
除了祭壇上緊緊相靠的阿立矸,公廨裡還有許多壺、罐、瓶、甕等容器。早在日據時代,日本學者國分直一發現台南縣許多居民家中供有壺或瓶,便以「壺祀村」來指稱。
鑽研自己文化多年的吉貝耍文史工作室召集人段洪坤認為,對族人而言,任何形狀的容器都可以使用,包括養樂多罐都可以,可知族人重視的不是容器,而是裝在容器裡的「向水」,也就是經過女性尪姨、男性祭司所開向唸咒過的水,那是祖靈神威展現的媒介,也是任何西拉雅儀式不可或缺的法器。
農曆九月五日,相傳是阿立母的生日,照例要舉行夜祭與嚎海儀式。
黑夜愈深,公廨前廣場愈喧雜熱鬧了起來,子夜一過,從拜豬還願到牽曲敬神的夜祭儀式就要開始了。
凡是過去一年受到阿立母保佑賺大錢的、家中男孩當兵安全歸來的,或是久病大癒者,紛紛獻上全豬來表達他們的敬謝。廣場上,宰殺好的全豬一隻隻在地上排開,每一隻豬頭前還備有插著檳榔、澤蘭的甕,一把過火除煞的茅草,一條白布,盤子裡則放著粄(痲糬)、1(糯米飯),還有寓意壯丁、生財、五穀豐收的鐵釘、硬幣、綠豆、稻穀、犁片(以鐵片表示耕作的犁具)。
子夜十二點一過,帶領儀式的祭司張明海進入公廨先行三向禮,告知阿立母儀式即將舉行,隨後進入廣場,對於獻豬的家族一一唱名,張明海仰頭含上一口米酒,大口噴灑在籐編的「尪祖拐」法器上,一一點過還願豬的身體,並將米酒倒入豬的嘴巴,而兩位助理祭司則快速地將白布覆蓋在豬的身上,這樣「覆布禮」儀式,代表潔淨,同時也符合衛生。嚴謹純熟的動作,讓現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嚴肅而緊張。
覆布禮之後,敬獻神豬的主家每隔十五分鐘必須敬酒一次,總共五次才算完成。接著張明海拿起一把短刀,快速地以刀背劃過豬的頭、腿、尾巴、內臟,最後由兩位助理祭司將豬隻翻身,代表阿立母饗用點收,「還願頭」儀式告一段落。這時出租豬隻的豬販一一前來,在現場將豬頭切下,連同內臟留給主家,待天亮後得要二度祭拜「還願尾」,整個還願儀式才算大告功成。

除了插有甘蔗葉的米酒外,嚎海的祭品與漢民族並無太大的不同。
少女的清音
廣場清理完畢後,十多位身穿白衣黑裙的少女,頭上繫著紫色頭巾,襯得由雞冠花、圓仔花、檳榔葉、甘蔗葉及澤蘭編織的花環更加醒目。
「傳說祖先曾經遭遇七年乾旱,經過阿立母指示,只要頭戴花環,就可以免於烈陽曝曬之苦。為了感謝阿立母,花環便成為祭典必備的東西,」傳授孩子們傳統歌謠的曲師段麗柳表示。
少女們先向阿立母行三向禮,收起剛才的呵欠,神情肅穆、赤足進入廣場圍成一個開口圓形,大家雙手交叉牽握,默契十足地踩著舞步,反覆地放大、縮小圓圈,現場一片寂然。
「勒米啊搭沙,加瑪哥囉哥,囉姆......」,一首唱曲接著一首唱曲,這些曲調一部分來自老一輩的記憶,一部分學自同族大內鄉社頭村的西拉雅族人。曲調幽緩哀傷,然而,不論是教唱曲的老師或孩子,都已經不知歌詞內容意義,只知道包含了請神、祈福、送神,帶領族人祈雨,還有告誡子孫懷念祖先。
一遍唱完,曲師進入公廨擲筊杯,一再反覆地吟唱,直到阿立母滿意為止。今年的阿立母似乎特別高興,才兩輪,不到凌晨兩點就得到表示首肯的聖杯。
「過去,有時要一直唱到四點多哦!」少女班唱完,接著換婦女班上場,婦人的嗓音顯得更哀傷、更幽緩,和著簡單重複的舞步,感覺西拉雅族人與祖靈間的直接呼應。

除了大公廨,在吉貝耍還有許多像這樣沒有門的小型公廨,由家族姓氏來供奉。
嚎海
今年夜祭在凌晨三點多鐘結束,雖然經過一整夜儀式的勞累,然而,早上九、十點,還願獻豬的族人已經帶著豬頭及內臟前來「還願尾」,公廨前也搭起了戲臺,演起布袋戲,一如漢民族以「酬神戲」來敬神娛人。
下午一點,婦女們肩挑著兩籃的祭品,前前後後走向公廨西南的田埂,長長的田埂上排滿了一盤盤的祭品。同時間,祭司在田埂中間,以一片片香蕉葉鋪成祭壇,「香蕉葉就親像航行在大海的船隻,」張明海表示。香蕉葉上,放著大小公廨、私人的祀壺與阿立矸,同時擺著插有甘蔗葉的水桶,準備舉行壓軸的「嚎海」儀式。
嚎海,就是祭海,遙祭過去死於海難的祖先,這是吉貝耍特有的儀式。「我認為,稱為『孝海』更加貼切,更能傳達對祖先追思的意念,」段洪坤表示。
遙向大海,祭司們赤腳踩在香蕉葉上,張明海高舉起「尪祖拐」,口含米酒向天地噴灑,忽然開始進入起乩的狀態:以「尪祖拐」強力快速地拍打自己的腳,搖晃頭部,口中連續地唸著不為人知的話語。
此時族人不斷要求外人讓出一條路,讓祭司可以來回在田埂上奔跑,一一「點飯菜」檢視祭品,同時拔去米酒瓶口上的甘蔗葉,淋在供奉的檳榔上,代表祖先的蒞臨與享用,接著再由少女與婦女們上場「牽曲」。
過去,吉貝耍的儀式都由著名的尪姨李仁記主持,儀式結束後,李仁記往往會翻倒地上,大聲嚎哭,不僅哭訴祖先的辛苦,也生氣族人間的爭吵、沒有團結心,再予以一一的告誡。李仁記過世後,由於一直等不到被阿立母「欽點」的繼任人選,族人只好央請住在北部的祭司張明海回來主持儀式。
尪姨和祭司,不僅是儀式的主持人,也是西拉雅文化的精神導師,在族群中享有十分尊崇的地位。然而,他們的產生必須由阿立母欽點,受欽點的族人在祖靈降身前後,會有些特殊的靈動行為,諸如女性會突然停經,無法吃飯、只能飲水,在夢中與祖靈對話等等。經由部落的祭司們驗證後,會以螺片殼穿過紅線,繫在新尪姨和祭司的手腕上,稱為「掛號」。

子夜過後,吉貝耍的西拉雅族人手牽著手,在黑夜中呼喚祖靈,唱出自己的故事。
西拉雅人的身份證
一九九八年,吉貝耍的青年們組成文史工作室,利用祭典的機會,舉行歷史圖片展覽和文化之旅。平日工作室成員也主動到社區裡的小學去作鄉土教學,也曾組團到七股的番仔塭、佳里的北頭洋追尋祖先遷徙的脈絡,藉此緊緊地守護著自己的文化。
近年來,吉貝耍平埔族夜祭辦得有聲有色,但許多老一輩的尪姨、祭司過世後,幾乎都有接續不易的問題。面對公家的經費補助、學者們的關心、媒體的報導,一方面的確喚醒了族人的光榮感,另一方面,段洪坤卻感到祭典精神無聲地在流失,越來越有「表演活動化」的危機。
「雖然,也有學者告訴我,文化原本就是不斷演化再造的,但我卻無法如此客觀看待,」已經由台南市搬回吉貝耍居住的段洪坤,如今致力於自己族群文化的研究記錄,他希望僅存的文化不會在他們手中變質斷裂了。
一百多年前,根據日本學者的描述,當時的西拉雅族就已經與漢民族有很深的融合。對於近十年來才敢大聲說出自己是平埔族的吉貝耍人而言,能夠辨識的母語已經不到三十個單字,唯一能自我認同的,就是這僅存的儀式,他們重新尋回牽曲的古調,努力讓儀式不受外來因素干擾,並串連其他平埔族人共同發聲......。牽曲聲中,一場屬於吉貝耍的族群認同與文化復興,已經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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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有澤蘭、裝著水的「阿立矸」,代表祖靈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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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阿立母」護佑的西拉雅人,獻上全豬表示敬謝。由於現代人肉吃得少,奉獻的豬隻都改向豬販租借,儀式完成後再歸還。

公廨裡綁著豬頭骨,並非原住民族「獵人頭」遺風,然而究竟是一種神聖物或獻祭,尚無定論。

祭司張明海手拿「尪祖拐」指天,口中噴出米酒除煞,開始「嚎海」儀式。

「嚎海」儀式即將舉行,村民們紛紛挑著祭品前往面向大海的儀式地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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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們頭戴花冠,赤腳踩在香蕉葉上,在面向大海的田埂上「牽曲」,簡單重複的舞步與哀傷的曲調令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