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最珍貴的文化資產:南島語言
這是有關台灣南島語言研究的概略說明。台灣最珍貴的文化資產就是台灣南島語言,因其具有兩大特色:(一)各種語言的差異最大,(二)保存最多的古語特徵。解開史前時代之謎的有三把鑰匙:語言學、考古學和遺傳學,本文只針對語言學作較詳細的說明。台灣南島語言的調查研究,從十九世紀末由日本學者開始至今,約有110年,所累積的研究成果相當豐碩,且以過去四十年為最豐碩。這些語言都有瀕臨消失的危機,必須及時搶救。

一、前言
人類跟人類最接近的靈長類動物黑猩猩,基因的差別只有百分之一。那麼,人類跟其他高等動物最大的差別是什麼?從語言學的觀點,最大的差別就是人類有語言,而其他動物都沒有。人類有語言,才有思想,才可能產生各種文明、科學、技術、藝術、文化。人類有了語言,知識才能累積,知識才能無限。
世界上各種民族都擁有自己的語言,各種語言也都擁有它自己的知識體系。有的語言很紛歧,而有的語言卻同質性很高。很紛歧的語言,例如非洲、印度、從前的蘇聯、中國的西南、新畿內亞等地區,有好多種民族的語言,而同質性很高的語言,例如通行於世界各地的英語、中國的普通話、通行於東南亞的馬來語、太平洋東區各種Polynesia的語言等等。
在歐美人士發現美洲新大陸以前,全世界各種民族當中,以南島民族的地理分布最廣,約佔全球的三分之二的面積,遍布於太平洋、印度洋許多島嶼上,而且至少在三千多年前就已如此。南島民族當初如何擴散到這麼廣大的海域?
他們的起源地在哪裡?這些是國際學術界咸感興趣的研究課題。要解答這種問題,台灣南島語言便佔有極為關鍵的地位,因為台灣南島語言具有兩大特色:(一)各種語言的差異最大,(二)它們保存最多的古語特徵。如今國際南島語言學知名的學者都接受這種看法(詳見下文第四節倒數第二段)。
二、解開史前史之謎的三把鑰匙
南島民族過去絕大部分的歷史都沒有任何文獻紀錄。
我們有什麼方法可以探尋他們史前時代的歷史?有三個學術領域在這一方面可以有所貢獻:(一)考古學,(二)語言學,(三)遺傳學。古人生活過的土地會留下各種遺跡,包括他們使用過的各種器物,如石器、陶器、網墜、貝殼等,還有穿戴過的玉器、珠寶,以至人和動物的骨頭。從各坑層出土的這些器物,一方面可以測定相當精確的年代(用碳14),另一方面又可以推測這些古人的生活習俗和狀況。從現代語言的現象,我們可以重建每一個民族大約五、六千年前的古語,藉此我們可以推斷他們那時生活的地理環境,如何逐步分化為現代的各種族群和語言,也就是如何從祖居地(homeland)逐步擴散到各地的過程。遺傳學經由DNA的研究,可以追溯人種的源流,遷徙的路線等等,相當精準。這三個學門可說是能解開一個民族的史前史之謎的三把鑰匙或是能窺見過去的三個窗口(three windows to the past)。每一個學門的方法都各有所長,也各有限制。例如,考古學挖掘出土的器物都是死人的遺留,它們並不會說話,學者不能確定是屬於哪一種人的;語言學只能做到相對的年代(relative chronology),而無法做到絕對的年代;遺傳學對於族群(ethnic groups)的區辨仍然沒有很可靠的方法。因此,科際整合便成為必要的手段,因為不同學門可以互補所長,希望可以得到較能令人滿意的結果。國內這幾個相關領域的學者最近曾經通力合作執行了跨領域的南島民族科際整合研究計畫,並已得到不少具體的成果,其中有一部分也已正式發表。
三、台灣南島語言研究的
回顧
台灣南島語言最早的記錄是在十七世紀荷蘭據台時代(1624-1662),荷蘭傳教士以羅馬拼音書寫台灣南島語言,文獻資料較多的只有這兩種平埔族語言:一種是在嘉南平原的西拉雅語群的語言(Siraya和Taivuan),另一種是在中部彰化沿海一帶的Favorlang語。這些語言大約在二百年前就已消失了,幸而有他們的文獻紀錄,我們才能對它們有所瞭解和掌握。
明鄭和清代二百多年(1662-1895)所留下的有關台灣南島語言文獻極少,主要有兩個原因:(一)中國傳統的文人並不重視田野調查工作,(二)缺少適當可用的記錄工具。
對台灣南島語言做有系統的調查,是日治時期(1895-1945)的日本學者小川尚義和淺井惠倫才進行的。他們不僅對各種山地語言,而且對各種平埔族群的語言,也都做了全面性的調查和研究。尤其是已消失的各種平埔族群的語言資料,真的是多虧了他們的採集才有的。小川是台灣各種語言(含漢語和南島語)調查研究的先驅者,也是奠立後世研究基礎的第一人。戰後另一位日本語言學者土田滋也對各種台灣南島語言調查和研究。他們三位對各種台灣南島語言都有全面性的掌握。反觀國內,這種人才卻很少見。
我國語言學者早年(五○年代至六○年代初)做過台灣南島語言調查的,先後有李方桂院士和董同龢。七○年代以後,才有較大規模的田野調查研究計畫,有興趣的人才多了一些。近二十年來,有興趣做台灣南島語言的人,顯然比前二十年多了不少。這四十年所累積的研究成果,可說質和量都遠超過以前任何時期。
台灣南島語言的調查研究前後歷經一百多年,經過許多人的努力所累積起來的成果,陸續發現許多語言的現象只見於台灣,而不見於台灣以外的南島語言,因此,台灣也就成為國際南島語言研究的一個重鎮。
四、四十年辛苦不尋常
自從1970年6月回國到中研院任職以來,我從事台灣南島語言的調查研究工作已接近四十年了。我陸續調查各種南島語言和主要方言,依時間先後包括魯凱(1970年7月)、賽夏(1975年1月)、邵(1975年6月)、巴宰(1976年7月)、雅美(1976年9月)、噶瑪蘭(1977年10月)、阿美(1978年1月)、鄒(1978年7月)、泰雅(1978年12月)、賽德克(1980年2月)、卡那卡那富(1981年2月)、沙阿魯阿(1981年2月)、布農(1982年7月)、卑南(1986年1月)、排灣(1990年11月)等。田野調查的時間長短不一,次數不一,詳略各異。最先調查的是魯凱語,六個主要方言(大南、茂林、多納、萬山、霧台、大武)都親自去部落中調查過,除了大武以外,也都有自然的文本語料(texts)。我是以台東大南村的魯凱語做為我的博士論文:Rukai Structure《魯凱語結構》(Li 1973),調查得比其他方言要詳盡和深入一些。另一個我調查較多的是泰雅語各種方言。我最後調查的是排灣,時間最短,所收的資料也最少。從早年我所調查的語種就可以看出來,除了魯凱語以外,前十年我優先調查研究的大都是瀕臨消失的那幾種語言:賽夏、邵、巴宰、噶瑪蘭、卡那卡那富、沙阿魯阿等。直到最近幾年,我才特別為巴宰語出版了二部專書《巴宰語詞典》(2001)和《巴宰族傳說歌謠集》(2002)。這二部專書跟另一部《噶瑪蘭語詞典》(2006)都是跟日本學者土田滋教授合作完成的。最近十年來,我又積極搶救幾種即將消失的語言。
這些年來我陸續發現一些具有學術價值而且很有趣的現象。例如,1980年初在苗栗縣泰安鄉汶水村發現:男性和女性語言有別,這是南島語言很少見的現象,也是台灣和中國大陸各種少數民族語言中僅見的現象。這種差異同時也解決學術上一個困惑南島語言學者多年的問題:泰雅語和賽德克語何以會有一些怪異的形式?明白了它們具有性別語言差異這個道理之後,泰雅語和賽德克語也就不再是很獨特和孤立的語言了。國際南島語言知名的學者Isidore Dyen教授有一次就對我說,You brought it [Atayal] back(你把泰雅語拉回來了)。又如,我發現泰雅語群不同年齡層的人發音並不同,也就是說,不同年齡的人,他們有不同的音韻規則,這樣一代接一代地就造成音變(sound change)。1982年我就得到這個結論:不同年齡和性別都會有語言上的差異(variations),這些差異也就是造成語言演變的動力或機制(mechanisms of linguistic change)。泰雅語群的性別差異,當初很有可能是男人使用秘密語所引起的。如此一來,秘密語也是造成語言演變的另一動力或機制。以上這些都是國際知名的南島語言學者很感興趣的現象。
因為各種台灣南島語言彼此差異很大,而且又保存許多古南島語的特徵,所以每一種台灣南島語言都值得我們做深入的研究。已經消失的語言,若有任何文獻記錄或筆記,也都值得我們留意和珍惜。過去十多年來,我在這一方面也下了不少工夫,包括在台灣西南部的西拉雅語群,西部的Favorlang語,大台北地區的Basay語。前兩種有荷蘭時代的幾種文獻資料,後者有日治時期淺井惠倫的田野調查筆記。根據這些原始原資料,對這三種已消失的平埔族語言的語法結構系統,已有所掌握,而且我也已發表了若干篇相關的論文,專書也會陸續出版。
在整個南島語系當中,以台灣南島語言保存最多古語的特徵。這是日本學者小川尚義早在1930年代就已發現的現象,後來又經美國學者Isidore Dyen (1963, 1965) 於1960年代發表論文公開表示贊同,挪威學者Otto Dahl (1973, 1981) 的專書,近二、三十年來國際南島語言比較學者,如Robert Blust, John Wolff, Stanley Starosta, Malcolm Ross,也都一致支持這種看法,並奉為定論,因為他們也都大量引用台灣南島語言的資料來重建五、六千年前的古南島語。可是,台灣南島語言的另一重要特徵:語言最紛歧,語言之間的差異最大(例如,Blust (1999) 把整個南島語族分為十大分支,其中有九支都在台灣,而Ross (2009) 分為四大分支,都見於台灣),卻是最近這幾年才被確定並獲得國際南島語言學界普遍接受的看法。這種觀點的確立,使台灣成為最有可能是南島民族的起源地(homeland)。
語言學家Edward Sapir於1916年曾提出這個重要的概念:語言最歧異(the greatest linguistic differentiation)的地區就可能是該語族(或語群)的起源地,也是一個語族(或語群)的擴散中心。愈早分裂的語言距今的年代愈久遠,彼此之間的歧異也愈大;愈晚分裂的語言,彼此之間的差異也就愈小。同時,愈早分裂的語言距離起源地愈接近;愈到後期的擴散,距離起源地也就愈遠。
最高度歧異的地區最可能就是擴散中心,類似這種概念在植物學界,如俄國植物學者Vavilov (1926),他使用這種方法來推斷各種人工栽培植物的起源地。(本文於2010年1月發表在《科學月刊》第41卷第1期)
每兩週有一種語言消失
古人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這種弱肉強食的世界裡,弱勢的物種和族群,若沒刻意保護,很難生存。地球上生物經幾億年演化,各種動、植物物種少說也有幾億萬種。但是,自從十八世紀下半西方工業革命以來,人類以驚人的速度成長,擴散到地球的每一個角落,對自然環境生態產生空前的破壞,侵佔了原來屬於各種動、植物的棲息地及其生存環境。因此,許多珍貴的動、植物都在快速消失中,據了解,平均每天都有幾百種動、植物從地球上消失。凡是對生物鏈稍有認識的人都會知道:物種一旦有缺口,許多相關聯的其他物種也跟著會遭殃。如果讓這種生態繼續惡化下去,人類的生存本身一定也受到威脅。
語言消失的速率甚至比有些物種的消失速率還要快,還要糟:語言消失的速率是哺乳類動物的兩倍,是鳥類的四倍。平均每兩週就有一種語言消失。世界上的語言現存的還有五、六千種。以目前消失的速率來估計,五十年之內至少有一半會消失,一百年之內有百分之九十會消失。如果按照目前的趨勢發展下去,未來世界恐怕只剩下少數幾種佔絕對優勢的語言,包括華語和英語。根據Alaska Native Language Center的Michael Kraus的報告,世界上現存的語言,其中有百分之二十至四十已接近消滅的邊緣,只有百分之五至十還在「安全」範圍之內,因為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語種其使用的人口多而且具有官方語言的地位。如果人類能及時覺醒並立即採取必要的措施,或許有一半的語言還可以存活到一百年之久。
一種「健康的語言」必須持續地要有新的使用人,也就是不斷地有下一代的人傳承下去,否則它的命運就注定死亡。從這個角度而言,所有台灣南島語言都已面臨消失的危機。現存的三種平埔族語言不出一、二十年大概都會消失,九族的高山族語言恐怕也在五十年之內大都會消失。事實上,大概有一半的台灣南島語言早已經消失了,有的甚至沒有留下任何記錄。
語言是一個民族文化最精華的部分。語言學大師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說,「語言是人類心靈之窗」。許多少數民族語言和漢語方言都珍貴無比,它們具有優勢語言(如英語、華語)所沒有的語言現象。這些語言和方言都是人類的智慧財產。它們是人類共同的資產,如果任意讓它們自生自滅,這是全人類的損失。這種「文化財」的損失,不是有形的財產可以相比的。(本文於2001年1月30日發表於《聯合報》「民意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