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左手研究幹細胞,右手書寫為文;他是國內血液及腫瘤科名醫,也是台灣進行骨髓移植手術第一人。但從2012年起,他寧願人們以歷史小說家看待他,他是63歲的文壇新銳──陳耀昌。
德國科學家曾發現一種「短眠基因」,擁有這種變異基因的人一天只需要睡4小時就一整天生龍活虎,他們多半樂觀外向,而且可以一心多用,「短眠基因」成就「短眠精英」,典型例子就是文藝復興大師,從科學到藝術跨越多種領域才能的達文西。
陳耀昌也屬於「短眠精英」一族,他是醫生、教授,是幹細胞專家,是專欄作家,還是6個孩子的父親;除了經濟、法律,他什麼書都讀,事事關心。他一天只睡4小時,不必吃維他命也精力充沛;無時無刻都在接電話和上網蒐尋資料,出差5天會帶上10本書。
他最愛對醫學院學生說,人生並不是一條鐵軌,比較像一條有支流的河川,充滿了機會與驚奇,讓你可以多元化或跨領域。

台南鹿耳門是航道出入口,也是台灣開發史上的重要地點。
現在要定位陳耀昌多元的才能,又更加困難了;一直以來他都是血液及腫瘤科名醫,幹細胞研究開拓者,並在數家雜誌撰寫專欄,以「冷血刺客」自命,但從2012年起,他寧願人們以歷史小說家看待他,稱他是63歲的文壇新銳,他會呵呵哈哈大笑,很high、很快樂,一種「終於為台灣歷史做了一件事」的意氣飛揚與心滿意足。
2012年新年《福爾摩沙三族記》出版,這天陳耀昌在他的部落格「縱浪大化篇」貼上對出版社和讀者的感謝文。
他不敢想像自己有一天能寫出一本二十多萬字的歷史小說。
回到那神奇的一天。2009年7月9日的深夜:陳耀昌的腦中儲存著各種數字,他在韓國的旅館,一如平常的晚睡,頭腦心思也一如平常的高速運轉。
或許因人在異鄉,他暫且把已經領先台灣一大截的韓國生技醫學研究報告放到一邊,他想的是17世紀的台灣。年輕時他就對歷史興趣濃厚,閱讀的範圍從世界史逐漸走向台灣史,最後聚焦於荷據時期史,發表過幾篇文章。

台南赤崁樓,曾為府城行政中心,現為一級古蹟。
但觸發他寫「台灣人的荷蘭查某祖的故事」,來自七、八年前一次回到台南府城故鄉掃墓時,七十多歲的叔叔忽然對他說:「我們家的第一代查某祖是一位荷蘭女性」。
「轟!」陳耀昌被這天外飛來的「新聞」炸了一下,他是情願相信的,證據在他外顯的鬈髮、濃毛、落腮鬍以及父親的高大身材,但因家無族譜而無從查考;不過這反而給了他很大的想像空間,小說的起點,不就是知識所不及的想像?愛因斯坦曾說,「想像比知識重要」,想像有時比歷史更接近真實。
歷史充滿謎團,人類的身體亦然,每一個醫生都是偵探,在知識的基礎上,「神探」陳耀昌想像那個西拉雅原住民、荷蘭人與漢人共同印下足跡的福爾摩沙,他們的文化碰撞、基因交換與愛恨情仇;想像那個台灣初初登上國際舞台,許多人都會說多種語言,「早已成為亞太營運中心」的年代。
他大膽的假設和想像,再步步為營的推理,生平第一次有了撰寫一本荷據時代歷史小說以拆解謎團、逼近真相的念頭。
到2009年那一夜前,他至少讀過六、七十本相關書籍,最重要的當然是台灣的荷蘭史專家江樹生譯注的四大冊《熱蘭遮城日誌》和《梅氏日記》,前者是荷蘭統治台灣時期的基本史料,後者為紀錄鄭成功最珍貴的史料。

動筆前,陳耀昌寫了一篇可視為小說序曲的「建構台灣英雄史觀」文章,大意是說台灣史之所以不夠精采,疏遠於大眾,就是少了《三國演義》關羽、張飛、曹操、諸葛孔明那樣深入人心的英雄人物。召喚台灣歷史上的英雄捨我其誰?
那一夜,就在旅館提供的信紙上,鬼使神差一般,不過兩小時,陳耀昌動用累積的知識和靈感,就把小說的大綱寫完,起始點出乎意料的順利,望著這張設計圖,他大受鼓舞,彷彿飛上了天,抓住飄浮的夢想。
真正密集動筆是隔年夏天,這之前,看病以外的時間他都在推想小說布局和情節,坐車想、搭飛機想,一開始進度緩慢,散漫而破碎的史料必須精心補綴,細細拼湊。不過一到鄭成功登上舞台,資訊量就跳躍式的大幅增加,如此或慢或快寫到2011年春節假期,全家人到日月潭過年,他還關在旅館埋首於鹿耳門之戰,這一戰役史料豐富充足,寫起來十分過癮,如有神助,面貌模糊的「民族英雄」鄭成功在紙頁之間有血有肉的復活了。
「下一步是希望能把這本小說拍成大河劇或電影,」如果可以由李安導演,陳耀昌繼續大膽的想像,想必是國際級大片,書中跟隨父親從荷蘭來到台灣傳教的女主角瑪莉婭,由誰飾演呢?演過《純真年代》的薇諾娜瑞德年紀恐怕不太適合,《神鬼奇航》的綺拉奈特莉不錯,鄭成功呢?對,就是金城武,他和鄭成功一樣都是中日混血兒。

凌亂的桌面,清晰的思路,陳耀昌在研究室內爬梳歷史,鑽研醫學,一心多用。
把台灣荷據歷史從學術研究釋放出來,進入大眾,《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個遲來的開始。
或者是天意吧,陳耀昌認為,天底下可能沒有一人比他更有條件寫《福爾摩沙三族記》,他出生於一步一史蹟的台南府城,他有一位可能性很大的「荷蘭查某祖」,他長期爬梳台灣史,熱愛舞文弄墨,他的醫學專業,加上寫過《侏羅紀公園》等暢銷小說的美國作家麥可克萊頓和日本大河劇的潛移默化,《福爾摩沙三族記》正是一部由血緣、地緣、歷史、文學、醫學和日本大河劇交會震盪而誕生的小說。
但這也是一件沒有超級熱血就做不到的文化工程。
蒐尋陳耀昌的資料,會發現朋友多半用「熱血」來描述他,把他的行醫故事拍成電影,名字毫無疑問就是「超熱血醫生」。
陳耀昌來自醫生世家,他的父親是醫生,弟弟也是醫生,在美國開業。陳耀昌結束美國芝加哥醫院血液研究員高薪工作回台的那一年,有人問他弟弟,「他為什麼願意回來?」弟弟回答說:「我愛科學,他愛群眾。」
這個答案其實不夠完整,陳耀昌並沒有不愛科學,而是他的情感太豐盛。1977年「中壢事件」爆發,他是台大醫院內科總住院醫師,那是黨外在街頭為爭取民主流血抗爭的年代,當他看到聯合報上一則「中壢警局被焚」的報導,當下為「台灣民眾終於站起來了」而流下眼淚;1979年「美麗島事件」時他人在美國,在冰天雪地的芝加哥拚命蒐集美麗島大審的相關剪報,並奉施明德、林義雄、呂秀蓮等人為民主先驅。

凌亂的桌面,清晰的思路,陳耀昌在研究室內爬梳歷史,鑽研醫學,一心多用。
他的熱血用之於研究,胎盤幹細胞是他的專長,正在進行幹細胞的免疫治療研究。
談到他的專業,陳耀昌再三強調,幹細胞具有「修補」功能,而不是「再生」,媒體常使用的癌症用藥「標靶治療」也應正名為「導向治療」,以免誤導。
此外,幹細胞還有免疫和細胞保護的作用,除了用於治療多發性硬化症,他的實驗室已經完成初步的動物實驗,就是可以仿照核能外洩狀態,讓老鼠曝露於輻射中,再施以幹細胞注射,結果發現有些老鼠可以存活下來。
陳耀昌說,我們有一座世界上距離首都最近的核電廠,萬一發生災變該怎麼辦?原委會必須未雨綢繆,建立幹細胞庫以保護受輻射污染的人民度過急性期,這正是他的研究目的。「我做研究不打高空,一定針對台灣的需要,要對台灣有所貢獻。」
他的熱血用之於行醫,他的醫術高明,對病人噓寒問暖,「用小學五年級學生懂得的語言和病人溝通」,診間病人總是像粉絲一樣苦苦等待,政商名流和市井小民都可以要到他的電話。
他的熱血也用之於關心政治,1995年加入民進黨,擔任過國大代表,前總統陳水扁貪腐事件發生後,為求超越藍綠,他跳出來組紅黨,任黨主席;紅黨建黨宣言滿布著一種顯然來自於黨主席的浪漫,它引用了美國作家馮內果《沒有國家的人》一書放在卷首的一首小詩:「善,沒有理由戰勝不了惡,只要天使們能像黑手黨那樣組織起來。」

醫學世家的陳耀昌,襁褓中(左前母親抱著)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奠定他將來的成就。圖為1950年代他2叔結婚,全家在自家光本醫院前的合影,前右2為父親、右3為祖父,新娘旁邊的是祖母。
熱血的另一層意義,正是浪漫。陳耀昌是熱血的電影觀眾、小說讀者,他欣賞麥可克萊頓的每一本小說。
「克萊頓先蒐集大量資料再研究、消化,寫成小說,每一部小說的主題都不一樣,是我的偶像。」克萊頓2008年死於淋巴癌,陳耀昌為此傷心不已,恨不得能夠親自上陣為他治療,「我一定能把他醫好」。
擔任過日本東京大學客座副教授的陳耀昌,還是一名熱血的哈日族,最迷弘兼憲史,但迷的不是他最著名的《課長島耕作》,而是《黃昏流星群》,那是只有經歷過許多人與事,才能體會的中老年人的愛情故事,一種不滅的浪漫追尋;他也哈日本大河劇,從《利松與家》開始,《天地人》、《戰國三公主》、《篤姬》、《龍馬》,播出期間每天晚上準時收看,這證明一件事,只要晚上不去應酬,名醫也有時間看電視。
他更憑著一股熱血撰寫文章。剛上大學,陳耀昌的作文就被國文老師大力誇讚,「寫作」本來就是他一個隱隱未萌的夢,所以當《財訊》、《非凡》雜誌邀請撰寫專欄,他「不亦快哉」的振筆疾書,專欄後來集結成兩本書,《生技魅影:我的細胞人生》是陳耀昌第一本中文著作,書中討論生物科技、高齡人口危機,直指少子化問題,並挺身為外籍新娘辯護。「台灣社會一直充滿了窮小子奮鬥成功的動人故事,這些飄洋過海的外籍新娘所顯示的勇氣與勤奮,豈不像極了當年台灣的窮小子,只是她們母國的大環境不如台灣,有些良材未有磨礪的機會;如何讓外籍母親融入台灣,如何讓新台灣之子有個良好成長環境,是我們的責任。」
《冷血刺客之台灣秘帖》則拆成「台灣歷史」、「台灣政治」、「台灣社會」、「兩岸」4個部分;《福爾摩沙三族記》裡的鄭成功和陳澤,在書中的「台灣歷史」就已經登場。
陳澤是鄭成功麾下最重要武將,娶過荷蘭女子並產下一子;陳永華是鄭成功之子鄭經所倚重的文臣,兩人在台灣史上竟然被視為同一人,史家連雅堂整部《台灣通史》全無一字提及這位登上鹿耳門第一人的陳澤,陳耀昌因此連寫3篇「陳澤與陳永華」以釐清史實。

陳耀昌的《福爾摩沙三族記》,故事從古台南出發,希望能建構更完整的近代台灣史。圖為日人小早川篤四郎所繪的台南赤崁夕照圖,遠處的普羅岷遮城美輪美奐,江上舟楫輻輳,顯見當時熱鬧情形。
所有的熱血最後歸向一部歷史小說。因為嚴謹的研究與論文寫作訓練,對陳耀昌來說,蒐集與整合資料再重新組合,並非難事,這是寫歷史小說的基本功。
因為讀寫過太多的手術同意書,他懂得必須使用淺白的文字清楚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因為醫學專業,他敢於「大膽推斷」鄭成功的猝逝不像心肌梗塞或腦中風,也非見諸文獻的「抓面而死」、「咬指而死」、「掩面而死」,而是自殺。
「以鄭成功死前的精神狀況、他的家族史、他的個性,他悲憤自盡,自殘是非常合理的。」
因為熟讀克萊頓的小說,他知道如何在資料與資料的夾縫中編織與填空,知道小說要如何寫才能兼有知識的厚度和引人入勝的情節,吸引大眾讀者,造成影響力。
日本大河劇的一個核心精神,是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一個人只要忠於職守都是正面人物,這一點深深影響陳耀昌的人物塑造,例如小說中的荷蘭長官揆一,他把殖民者與被殖民者都放在同一個天平上書寫。
陳耀昌透過小說,還原了一個逝去的年代,三百多年並不遙遠,他估計,台灣人有荷蘭血統的人比我們想像的多,大約有一百萬人。三百多年前曾經有的國際化融合了閩南漢人血液中的冒險精神,形成獨特的台灣文化,一代一代演化,紀錄在基因中,成為台灣這個貧瘠之島後來的發展,及其命運的密碼。
在《冷血刺客之台灣秘帖》一書的自序中,陳耀昌藉由電影《齊瓦哥醫生》和小說《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寫下一段動人的表白。「做為一個醫生,我希望我能兼有同行齊瓦哥的善良與文筆,以及托瑪士醫生(註:《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主人翁)的率真與不媚俗,但能免於他們的孤獨與軟弱,而能號召群眾,力挽頹勢,在台灣歷史上盡一個超越醫生角色的知識份子的綿薄之力。」
那是2008年,3年多後,因為《福爾摩沙三族記》,他完成了一次漂亮的飛翔和超越。

圖為康熙時期手繪的台灣古台南地圖。